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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第2页)

况且,就于家剩下的那些人——一个已经被怨恨刺激得有点疯癫的三妈,只想独善其身的二妈二叔……没人会主动追究这场大火的真相。至于那些没走的下人,他们都要把树倒猢狲散的人性写在脸上了。

秒针滴滴答,于曼颐盯着自己的手腕,继续计划。

她自己剩下的钱,加上小邮差刚才给她的,她手里又有了十八块大洋。她拿出一块坐火车和过江,还剩下十七元,足够她用到找到工作了。她有文凭,找工作不是一件非常困难且需要旁人协助的事,就像那位游家的姨太太,去上海以后就需要方千去拜托自家姑父……她不需要。

于曼颐发现自己只是很单纯地想去找宋麒。她不再需要宋麒为她做什么,也没有像几位阿嬷口中所说“指望”宋麒什么。她只是想与宋麒再见一面,如果他恰好没有自由恋爱的话,她也可以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宋麒恋爱了吗?他们大学生一般都会自由恋爱的,比如她表哥。

于曼颐忽然有点心烦,她又把脸垮下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想起宋麒或许会自由恋爱就一肚子火,她只是忽然很暴躁地把钱袋里那张欠条拿出来,心想,他还因为骗我齐颂的事,欠我这个东西呢!

那她就用这欠条,叫宋麒请她去吃顿很贵的饭好了。即便他自由恋爱了,那她用这欠条做由头,叫他陪自己吃顿饭,总是不过分吧。

就这样了。

想通了这一点后,于曼颐立刻推醒了身旁那位又睡过去的老婆婆,问她有没有随身带梳子。老婆婆半睡半醒地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木梳,帮着于曼颐把头发拆开,又在她背后铺下来,用梳子一下下的梳顺。她头发本就浓密乌黑,被这样梳了一通,又立刻变回了体面精神的样子。

“要去见心上人,是要打扮好的呀,不要很穷酸的。”老婆婆说,因为没牙,嘴巴瘪瘪的。

于曼颐逃难一整夜,有点犯困,也没有力气辩解什么。她由着老人摆弄她的头发,为她梳出一个前面有头帘,又在脖子后面用发卡别起来,而不是扎髻的造型。火车过隧道的时候她通过车窗照了一下,有一些不习惯,但老人说,现在上海的年轻女孩子都梳这个发型,是一个电影明星带火的。要是她去烫一下,就更好看了。

“我们街坊说烫头的人都是狐狸精。”于曼颐控制不住道。

“封建死了。”老婆婆瘪嘴一撇,不看于曼颐了。

一等车厢连接处有一处可以关上门的小隔间,于曼颐快下车的时候溜了过去,在里面把衣服也换了,换成之前照着方千做的那套学生装和百褶裙。她换了衣服回到座位,三位老婆婆一致表示:“这件好看多了嘛。”

经过了大半天的车启车停,换了发型、也换了衣服的于曼颐终于抵达了上海火车站。她还是紧抱着自己的包袱,又把已经缠在腰间的钱袋攥在手里,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调动着上次来这里的记忆。

她倒是不路盲,但是她不知道怎么直接从火车站去宋麒家,于是只能先走到报名画室的吉安路,然后绕去宋麒所住那条里弄的方向。

她越近就越紧张,越近就越害怕,摸着那张欠条时撞起的胆,每走一步就泄一点。于曼颐就这么双脚朝前身子朝后的扭捏到了那条里弄,脑海里正在组织与宋麒再见的开场白,迎面撞上一个拎着菜篮子出来的阿姨。

“啊呦!”对方大喊一声,差点被她把东西撞掉了。

于曼颐不认识她的脸,但这声音好熟悉。借住的那一夜,她们两个隔着门板互相听到过彼此。每一个上海阿姨都有自我辨识度的“啊呦”。

此外,每一个上海阿姨都对生面孔很敏感,也很警惕。于曼颐被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终于迎来了命中注定的拷问:“侬是撒宁啊?”

她问她是谁,于曼颐也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她只能深吸一口气,道:“我来找宋麒……”

“宋麒?”房东阿姨语气意外,“他早就搬走了呀,他不住这里啦。”

第46章上海再会(二)

◎听到宋麒的消息◎

“他搬走了?”

于曼颐预想了无数种情况,却偏偏没想到这一个。房东太太又说了几句,她立刻追问道:“那他什么时候走的?他搬去哪里了?”

“去年冬天就走了,”房东太太道,“搬去哪里我就不晓得了,他又没和我汇报。小姑娘,你是他……”

她再次上下打量于曼颐,而她再次意识到她与宋麒之间无法描述的关系。于曼颐往后退了两步,摇摇头,回避了她的询问,便转身离开了这条里弄。

宋麒搬走了……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种可能呢。这里并不是他的家,她上次来的时候也见到了,这里至多算是他的一处落脚点,相比于住处,这里更像是他用来办报的地方……

办报?报纸上是有读者来信的地址的。

于曼颐忽然抬起头,再度加快了脚步。十字路口又是一处报社,比她在镇上邮局外所见的那家大得多。她跑到那些罗列拜访的报刊前,抬高声音问老板:

“老板,《澄报》还在吗?”

她庆幸自己不像第一次买报,因为不知道名字,只能笨拙地描述,然后一份份地辨认。她画插画的时候知道了宋麒这份报纸的名字,然而她不知道的那一次买到了,她如今知道了,这报纸却买不到了。

“《澄报》?”老板抬起头,和她确认道,“你说那份学生办的报纸吗?停刊了,去年冬天就停刊了。”

停刊了,去年冬天……

都是去年冬天,报纸停刊,宋麒也从以前的住处搬走。于曼颐不知道上个冬天发生了什么,会叫他的生活产生这么大的变动。

她在卖报处站了许久,直到来买报的行人因为觉得她碍事将她推开。腕上的手表滴答作响,提醒于曼颐并未将那火车上的四个小时物尽其用——

她只想到了来上海去见宋麒,却没想到,如果她见不到宋麒,她该去哪里。

于曼颐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一些可能。她可以去宋麒的学校门口看看,学校门口人来人往,宋麒他们一行四人,她等上几天,不至于一个都等不到。但她又觉得这样的去找他,太刻意,也太显得她要“指望”他什么。

房东太太打量她的目光已经意味深长,她若是贸然出现在学校门口,宋麒的同学们又会说什么?她下意识地抵触那些想象中的目光。她已经品尝过被表哥定义为“封建产物”的滋味,那上海那些同样进步的学生,会不会也用这些词来形容她?他们又会说宋麒什么?

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于曼颐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又走了许多路,这会儿天已经带了一些昏暗。

她看了看天,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夜空中被吹开的大雾,和弥散的火光。她放火不止是烧了于家,也是烧了自己的退路,她现在只能往前走了。

“有什么了不起。”于曼颐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开画室的姜玉校长身边那个小跟班的口头禅,她忽然发现这是一句很提气的口头禅。

她对着街道默念了几句这话,便转回身子,又回到了报刊亭那。

“那老板,”她说,又伸手摸向了自己的钱袋,“我不要《澄报》了,你给我一份《申报》,再给我一张上海的地图吧。”

那位《申报》的记者霍时雯曾告诉于曼颐:上海什么都那样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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