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麒知道她误解了,但也没有把话说得更清楚。不过表哥这论断让他有些替于曼颐不悦,他说:“那或许是他眼神不好,分辨不出你的不同。”
他本来想说他瞎,又觉得他与这人毕竟素昧平生,用这样的词还是太重了,哪怕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本来没有往深了说的意思,他正在筹谋另一件事。不过于曼颐再次冷不丁提起她表哥,让宋麒想起她第一次提起她表哥,也是在这个地方。宋麒觉得今日的于曼颐比起那个将她拖进地窖里的于曼颐已经脱胎换骨了,她别的地方都变了,唯独提起她表哥的时候,语气里仍残存许多当初的痕迹。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这位表哥魅力实在大,还是婚嫁这件事,在女人身上所留下的印记比其他事物更顽固。
至于于曼颐,提起她表哥似乎是她回归唠叨本性的一道钥匙,这段婚约毕竟也是她与过去的自己唯一的联结了——都不需要宋麒细问,她便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她说:
“宋麒,我和你说实话,我起初去看报纸上那些自由恋爱的小说,当真是很喜欢的,我还拿给了游姐姐。我学着故事里的那些配角,给她和苏老师传话,传情书,看她又哭又笑的,和故事里的主角没什么不同。可是后来……”
“她说自由恋爱会叫家里鸡犬不宁,这词还是用轻了,自由恋爱,何止是鸡犬不宁!游家那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要不是我会画画,她不知道要受多少罪。还有苏老师。女人自由恋爱没有好下场,他是个男人,下场也这么凄惨。画室也关了,又要背井离乡地出去闯荡,你都不晓得他今天站在乌篷船上,顺着水流离开的样子有多可怜——”
“哎,自由恋爱好归好,可对我们这地方的人来说,代价也太大了。那些听了父母安排的,反倒没有这样的凄惨故事。”
于曼颐这话不假,于家的几个少奶奶都是由媒人和父母安排好嫁过来的。数十年来相夫教子、生儿育女,起码表面上都十分稳定。此外,表哥虽然是三妈的远亲,但他行事颇有二叔的文雅,且二叔夫妻看起来是相当恩爱的。
“还有,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原来我学画这事,于家没有非常反对。原来只要赚了钱,赚了脸面,他们还会对我的本事多几分青睐。原来他们的底线不是扫盲,也不是学画,而是我无论做什么,都别影响我和我表哥的婚约,不许坏了自己的名声——和学画与上课比起来,这个底线,才是当真不能碰。”
她现在分析事情头脑清楚得惊人。宋麒看着她心中满是无奈,只想往她这脑袋更里面看一看,看她是不是开窍只开逻辑分析。按理说这样的脑子是最适合算数的,她算数怎么又不好呢?
她把自己的主意拿得这样清楚,宋麒也只能低下头,又在一张崭新的白纸上写下几个字,而后折起来,放进于曼颐手心。
于曼颐当即就要展开:“什么?”
“明天晚上再看,”宋麒说,起身将那份被裁了的《申报》折好,放进衣服里,“保证不叫你碰于家的底线。”
“报纸我……”于曼颐说。
“明天晚上过去了,”宋麒说,“你想买几份,买几份。”
第32章风筝高飞(三)
◎风筝高飞处◎
字条已经给到手里,于曼颐当然没有那个耐心等到明天晚上再看。
她又在地窖自己画了会儿画,后半夜终于回了房间。油灯灭了连一炷香都没有,她再度爬起来将灯点亮,借着灯火逐字看清了纸里宋麒的字迹。
不多,只有五个:风筝高飞处。
风筝高飞处?
五个字没头没尾,再没更多的提示。于曼颐把纸盯透了也没看出更多头绪,只看出来宋麒这笔字银钩铁画,比起学堂的老先生们也不遑多让,的确有几份功底。
然而他那句“想买几份买几份”说在前,送她这张纸显然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字体。
于曼颐从疑惑变成了好奇,又从好奇里生出一些烦恼。这个宋麒不喜欢有话直说,总是和她卖关子,然后打她个措手不及,真不知道他这幅娴熟的做派是不是在其他女孩子那里练出来的——要么就是通读过世面上许多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于曼颐怀揣着这样的烦恼,气冲冲地睡着了。
她这宿熬得太晚,第二天起床也晚,甚至错过了于家共同的早饭,还是方千给她从厨房要来两块点心。
她匆匆忙忙地上了车,发髻都盘得没有平素整齐。结果她发现,她竟然还不是来得最晚的——车夫的吆喝声都响起来了,宋麒竟然还没上来!
她忙不迭开口:“哎,我们等——”
“宋麒有事,”方千忽然制止了她,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今日我替他再代一节课,他早就出去了。”
“他去哪了?”于曼颐神色惊讶,毕竟他们昨晚还在地窖里见过,他并没有提起今天要外出。
“他没告诉我,”方千说,又反问,“所以也没告诉你么?”
宋麒对她卖关子,对方千也没说全部。于曼颐慢慢意识到,宋麒这人做事情习惯独来,成则是他人之功,不成则留给自己再想他法,就像他先前让同学带姨太太离开而自己从游家脱困一样。
她低下头,心想,等宋麒这次回来,她要告诉他,他不必事事独来。
到了学堂,游小姐照旧没来,除了她,又有几个学生今日也告病了。于曼颐听见学生们在传,最近变天频繁,本是夏令时节却总有寒气,有好多人都生病了,且这次的病是有一些传染性的。
因此上课的时候,方千特意与大家科普了一些常识,即这种季节性的发热感冒是靠呼吸传播的,大家如果实在担忧,可用布料遮掩口鼻,这个是科学。而民间盛传的饮用石灰水预防则是迷信,是万万不能信,也不能践行的。
扫盲班办了两个多月,这些上海来的学生已然在当地建立了威信,人人都把他们所说的话当做真正的“科学”,并时常用这些话敲打外面的愚昧乡民,显得自己站在了知识的高点,很有威严。
“知道了,方老师,”学生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便有人高声应道,“我们也把你这话往集市上传一传,叫大家别信那些教派满口胡言,一碗石灰水敢卖三块大洋。”
“好,大家务必传快一些,也将这传染性说得严重些,叫大家多加小心,”方千说着,眼神在于曼颐身上落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免得叫更多人受蒙骗。”
方千今日很忙,上了第一节英文,休息一会儿便又替宋麒上了算数,好不容易等到下课,立刻抱起书包从教室逃跑,仿佛只怕被人抓住答疑,让本就冒烟的嗓子再说更多话。
游小姐抱病不来,宋麒下落成迷,美术课已经停了,今日连方千也被累得逃了。于曼颐将头埋在臂弯里,忽然觉得三妈那句话,或许真的有些道理——
他们都是这里的过客,等扫盲课结束,她所拥有的一切也会消失。游小姐会回到游家做她大门难出的闺秀小姐,宋麒和方千会回上海,苏文更是在那一天到来前已经离开。
而这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她于曼颐……年少时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她在臂弯里眨眼,几乎要为自己的这些想法伤感得落下眼泪。刚用袖子把眼尾泪水吸干,小邮差又从她身旁跳出来了。
于曼颐抬起眼,看见小邮差的一瞬忽然自暴自弃地想:啊,似乎也还没那么差,她身边,起码还有一个绝对不会离开绍兴、满心惦记着升任邮务生的小邮差。
“曼颐姐,门外有人来找你!”小邮差大呼小叫道。
又有人来找她。
于曼颐把自己狭窄的社交面想了一大圈,刨除了告病的游小姐和离开的苏文,还有已经逃之夭夭的方千,立刻认定是上午缺席的宋麒回来了——
他一定是来告诉她“风筝高飞处”的后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