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刚峰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的文章不讨考官的喜欢,科甲上很难出头;就算金榜题名,名次也必然极低。没有背景也没有赏识的末流士人,这辈子又能走到什么地步?怕不是有个官身都算妄想了。
但世子却只微微一笑:“所谓修身治国平天下,地方官当然也能造福一方,但真要推行心中的志向,怕不还是得位列台阁,才有一二成算。先生没有这个意愿么?”
海刚峰:…………这人怕不真是个癫的吧?
你猜我为什么没有位列台阁的意愿啊?是因为我不喜欢吗?
他只能委婉开口:“世子说笑了。”
“我何尝说笑?我早就说过,在下的相面法百试百灵,是从无差错的;在下的腰带也从来不是白送的……这还是御赐的东西呢,要是将来不能在紫禁城内穿一穿,岂不太委屈了它?”
世子若无其事的说完这句疯话,停一停又道:
“当然,刚峰先生疑惑我查兵部档案的缘由,我一时也不好解释,只是想和先生做一个约定。”
“世子请说。”
“以礼部的流程,大概一、二月后便是会试。功名天定,谁也不好说结局。但我想与先生做个约定,设若先生金榜题名,便请到兵部去历练一遭,看一看这几年沿海的报告,自然便能知道我调取这些记档的用心。”穆祺从容道:“当然,若事有万一,我也愿意帮刚峰先生谋求一个官职。”
海刚峰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刚峰先生以为,我是徇私舞弊,拿国家的禄位卖好么?”穆祺笑了:“在下可不是那么贴心的好人呐……我要替先生谋求的,是浙江上虞县的县令,同时兼管着接待各国朝贡商船的差事——那可绝不是什么美差。”
江浙富庶甲天下,浙江的官从来是热门;但这上虞县却是绝对的例外——七八年前曾有小股倭寇进犯,曾经上虞登岸,洗劫县城,杀戮府衙一切官吏。如今沿海又有动荡的势头,只要稍有门路的人,都绝不愿意到上虞送死。此地的知县已经空缺一年有余了。
主官空缺一年有余,上虞的混乱可想而知;这时候推人去当官,绝不是抬举,而是直接送进了火坑。
海刚峰翻过兵部的邸报,当然知道沿海那近乎于一败涂地的局势。于是沉默片刻,朝世子拱一拱手:
“……世子的话,在下都记得了。但请恕我不敬,要冒昧问世子几个疑问。”
穆祺微笑:“先生请说,在下知无不言。”
海刚峰道:“敢问世子,是在什么时候盯上的上虞县?”
穆祺道:“两年以前。”
两年来,他搜集消息安插人手,各项方案推演至今,仍旧不得要领。直到今天石破天惊,送来了破局的关键。
海刚峰又道:“一个小小县令,穆国公府应该是唾手可办,世子为何拖延到现在?”
“当然是因为有难处。”
“敢问是何难处?”
“数年前的倭寇之乱虽然平息,但余波所及,江浙地方从来就没有安静过。”穆祺缓缓道:“因为朝廷与地方的种种掣肘,安插在沿海的间谍、暗探、走私商贩不计其数,更能收买官吏,曲为庇护;有些行迹诡秘的倭人,甚至还捐纳有国朝的官身,手持衙门的令牌招摇过市!这样复杂的局势,寻常的地方官去了,要么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要么便束手束脚,被架在半空;若是查得深了,怕不是还有性命之忧。”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哪里有先前传闻中颠公的半分影子?海刚峰不觉沉默了片刻。不过,他并不在乎所谓“性命之忧”,所认真关注的,却是穆国公世子言辞中沿海近乎糜烂崩溃的境地。
穆国公世子说自己预备两年有余,看来绝非虚言。仅仅从兵部的公文邸报里,决计看不到这样触目惊心的现实。
海刚峰默然了。
“贾谊治安疏中说,天下明明已经危如累卵,但察觉到的人却寥寥可数;大多数人获愚或谄,不过清歌于漏舟之上而已。如今的江南,大致也是这么个局面。”穆祺道:“上贪下愚,土崩鱼烂;有门路的随波逐流,与倭人大搞走私;没门路的潜身缩首,苟图衣食。整个局面是文恬武嬉,一潭死水,非得拖到大厦倾颓、生灵涂炭的地步不可。面对这样的境地,必得有人精诚于心,一往无前,先在江浙打开局面。”
历史上倭寇之乱蔓延东南,数年不能平息。固然有中枢软弱、军备涣散的恶果;但沿海官吏望风而逃,怯弱如鸡,却使得倭寇势如鼎沸,完全不可平息。而沿海百姓的境遇,更是惨到无以复加——你总不能指望倭寇有什么人性,那受害者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
既然已经知晓这样的结局,那也只能救一个是一个。哪怕多保全一个县,也为将来多蓄养一分元气。更何况,后日倭寇侵略迅速扩大,何尝不是由沿海官吏的软弱引诱而来?“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设若一拳没有打开,反而扑通跪倒,摇尾乞怜呢?倭寇来袭时沿海那种山崩地裂的局势,简直让人心惊胆寒!
他必须得挑选一个精钢不能夺其志的人物,才能像钉子一样顶住异日山呼海啸的狂潮!
这样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遮掩,非得心甘情愿、志同道合不可。所以穆祺也毫不伪饰,直接交了底。
海刚峰稍稍动容,但还是嘘了口气。
“……如果东南真到了这个地步。”他慢慢道:“以在下微薄之力,未必能挽回什么。只怕反而会误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