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接连过了好几天没热饭没热水没热铺盖的日子,东方朔是有理由把手里硬邦邦的馒头砸到刘彻脸上让他看看什么叫冲冠一怒君子报仇的。可是,东方朔盯着未来天子满脸疲态双目却灼灼放光的模样,微微一叹。
连他都快挨不住这等日夜兼程的辛苦,区区少年由此心性,他日绝非池中物。
一口馒头要喝半壶水才咽得下去,刘彻见有士兵往自己这边观望,连忙拉了东方朔一把,让他转过一个角度,避开窥探的相貌,然后故作亲热地把牛皮水袋递给东方朔,用尖细的声音道:“相公,喝水。”还装模作样地拿出巾帕,往东方朔脸上一阵乱抹。
没擦之前还挺干净的脸顿时黑了。
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东方朔目光暗沉,嘴上却是一派浓情蜜意。
“你是双身子的人,还要陪我风餐露宿,是为夫对你不起。”
“……”尼玛才有了!
感受到好奇的打量的视线,一个个仿佛都在问“几个月了”“产婆请好了木有呀”“要不要我来给你介绍保管生一大胖小子”云云,刘彻下意识地去护自己的腹部,这个动作,反而坐实了东方朔的鬼话。
东方朔抓住刘彻猛然用力几乎要把脸皮搓掉的手,扣紧。旁人见了,纷纷道一声郎情妾意家庭和谐。
还有好心人士端来一碗热汤,热情道:“身怀六甲的人喝不得凉水。”接着埋怨地瞪了不负责的丈夫一眼:“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不会照顾人?”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东方朔一阵苦笑。
刘彻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太久没喝上一口开水了,没骨气地接了过来,缩着脖子埋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喝掉,暖洋洋的感觉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胸口一阵熨帖。
这番闹腾,梁王爪牙的注意力终于移开,也许是赶路太久,刘武决定暂停赶路,在驿站休息一晚,养精蓄锐。
见别人掌灯休息,刘彻的腿有些迈不动了。
“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不如我们也歇息一晚?”
东方朔把抱袖而立,面上毫不在意:“自然求之不得,又不是家父病危。”
“……”
刘彻只得咬牙,跨上马背,忍耐住把臀部颠成二二得四四四十六瓣的颠簸,连夜赶路。
又过了一亭,甩开梁王十里,刘彻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屁股了,东方朔也显出疲态。
两人决定下马步行一段。
为了和睡意抗争,刘彻挑起话题:“你是怎么算到我有牢狱之灾的?”
东方朔同样精神不济,大概也没了平日摆谱的兴致,道:“说来话长,这还要从念奴娇为父报仇之事说起。妓者,无非图荣华富贵,她艳名远播,却将诸多王孙公子拒之门外,偏偏对刘义情有独钟,怎能不叫人生疑?”
刘彻点头:“刘义此人,目光短浅心胸狭窄,又不是顶好的家世,我若是女子,必然瞧不上他。而世上能让女子对男子如此关注的,除了情爱,就是仇恨了。”
东方朔点头赞许:“至于牢狱之灾,不过是侥幸,根据时势做出的一番猜测罢了。”
“猜的?”刘彻哑然,东方朔的表情可不见得是谦虚的。
“厌次侯若是遇害,就算此事与你无关,有心人也会暗中推波助澜,借刀杀人。”
“先生大才,看来厌次之行并不算空手而回。”刘彻的语气像极了撒网打到一条胖头鱼的渔民。
“岂敢。”东方朔大步走在前头,似想摆脱这个阴魂不散的太子。
刘彻也不追——黑灯瞎火的,他能跑到哪里去?
“既然有胆子胸怀天下,为何不敢承认?”
东方朔脚步顿了顿,背影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愤懑孤寂,刘彻突然感到身体无法动弹,仿佛有无尽怨气往自己身上缠绕,不断在耳边尖啸“你丫还有脸提”。
他干笑两声,声音极尽无奈:“你看我,虽贵为太子,却还有受此等颠沛之苦,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要管着我,我也便说他们爱听的话,做他们爱看的事,别人虚情假意,我又何必献上真心白白让人糟蹋!只是难得遇到值得真诚以待的人,遇到了就抓住,抓住了就不放手。”
东方朔回头,刘彻深深地望进东方朔眼里,头上皓月,地下银霜,与他的目光一样,皆为澄净。
怀着一份动容,两人继续赶路,虽疲惫沉默,却有种甘之如饴的味道。
时至夜半,便见不远处有一处客栈。
听见马蹄声,小儿连忙迎了出来,大抵是经常遇到深夜赶路的客人,他很熟悉地展开业务:“贵客来啦,有干净的上房,被褥都是新拆洗的。”
东方朔道:“我们不住店。要渡河。”
“天这么晚了,你们想过河?你们敢渡,也没人敢送呀!”
东方朔道:“不打紧,给我们一条船便可。”
小二指了指河对面,道:“船呀,早就摇到对岸去了,明天一大早才能划过来。河上风浪大,从来都是没有夜渡的。客官,人也该歇了,马也该喂了。”
两人见无法渡河,也实在累极,便听了小二的建议,在客栈里歇息一晚。
“里面怎么有人了?”
虽说是上房,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只有较为宽敞的通铺而已,这边睡一个,那边躺一双。
小二满脸堆笑:“他是河对面过来的,刚睡下,交待我明天给他买匹马。你们睡那头,拉上帘子,谁也不碍着谁。客官,小人给你们喂马去。”
小二出去,不想声音把那人吵醒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