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大概是天还没彻底亮起来,月亮的残影还挂在天边的时候。杏子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一片嘈杂声,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捞了出来。
小孩子总是嗜睡的,医学专家说这是因为孩子的身体和大脑需要在睡眠中发育。杏子更是个中翘楚,她自己小的时候睡起来就是昏天暗地、怎么叫都叫不醒的主,何况眼下环境虽然嘈杂,但是在场的人有意控制自己的动静,不愿吵醒这个孩子。
水门大手一捞,手法娴熟动作迅速的将衣服套在杏子身上,他干这事儿干的得心应手,一旁的护士钦佩之心由然而起。要知道给小孩穿衣服这事儿本就是个巧活,更何况是给昏睡中的孩子穿衣服,即得不到衣服主人的丝毫配合,又得小心翼翼不吵醒对方,全然靠穿衣人的巧劲儿,现下不少新晋父母估计都没眼前这个年轻人半成的功力。
水门迎着护士小姐探究的目光淡定一笑,背起杏子抓过行李袋,一刻不停的上路了。
水门自己就是战争孤儿,小时候也在福利院待过一阵子,现在空闲的时候偶尔也会和玖辛奈一起去村里的福利院做做义工。他这一手带孩子的本领,都是从院里的嬷嬷那儿学来的。
杏子睁开眼的时候,入眼的又是上次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只不过这次她只能看到对方的后脑勺。将醒不醒的脑袋昏昏沉沉,杏子听着
耳边呼呼的风声,将小脑袋朝着面前宽阔的背脊蹭了蹭,胖乎乎的小手紧紧的搂着水门的脖子,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重又睡了过去。
她还没睡醒,身下这个肩膀结实可靠,迷迷糊糊中杏子以为自己还在重温前几天那个关于亲情的梦。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将这个梦的细节补充到极致,今天这个展开有别于以往,杏子隐隐地有些期待。
梦境和现实混淆起来,这一刻,杏子二十五岁的灵魂和这具小小的身体完美的重合在一起。她像在主人怀中寻求安全感的小猫,肉乎乎的手臂收紧的同时,嘴巴里嗫嚅着吐出几个零散的词。
背后的动静吸引了水门的注意,他扭过头去,试图用眼角余光看看身后的小人。杏子柔软的黑发蹭着他的脖颈,带来丝丝痒意。小人儿很快安静下来,水门有些想笑,他第一次见到这么贪睡的小孩。村里的孩子大部分都要走上忍者这条路,在忍者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能完全尽心随意。所以大部分孩子的童年时期都很短,更何况眼下时局动荡,父母都以忍者为生的家庭更是早早开始训练自己的后代……
早春的天气还带着几分冬日的料峭,风中的寒气引的杏子缩缩脖子,将脸紧紧的贴在水门的背上,隔着衣服传出来的体温暖和着她的脸。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当空照着,水门用力将背后那具小小的身体向上
颠颠,避免滑落。吹的杏子直缩脖子的春风水门却并不觉得冷,他听到风中裹挟带来的孩子小声的梦呓。
“哥哥……嘿嘿,唔……爸爸,好吃的……呜……”
水门走向福利院的步子慢了下来,阳光照在身上仿佛给两人镀了层金边。忍者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早春的天气里他穿的也并不多。隐约中,水门察觉到自己背后的衣服无声的湿了。他停下脚步抬头迎着阳光,像是久居室内的人突然有机会外出一般,贪婪的晒着太阳。
福利院就在不远处,他们快到了。
水门今天的任务是送出院的杏子去福利院,这是那日讨论之后的结果,这个任务最终落在了水门头上。他本人对三代目如此安排并无不满,人是他捡回来的,由他送去福利院到也算是有头有尾。
今天他只有这一个任务,玖辛奈休假在家。原本计划中早早处理完这件事,他俩会一起出门走走。难得有空,两人甚至提前预订了村中的温泉酒店,今天玖辛奈几乎是和他同时出发的,他去执行任务,玖辛奈带着收拾好的行李出发去酒店,等他这边结束,两人直接在温泉店碰面。
所以等他到医院看到还没睡醒的杏子时,二话没说抄起袖子给她换好衣服之后,背着她就出发了。没睡醒没关系,她可以在他背上继续睡,送到福利院之后,她可以在嬷嬷的陪伴下睡到饱。
然而此时,水门
突然有些犹豫。一直以来,他对这个捡回来的孩子保持着有限的同情。世人皆苦,他一直深谙这个道理,何况眼下时局动荡,每天都有人死去,孩子变成孤儿、父母失去儿女、妻子永别丈夫、男子丧失挚爱……
远的不说,捡回杏子的那个战场上,他们已经丧失了几名精英,那些都是曾和他吃过拉面,喝过烧酒的同伴。忍者忍者,本身就是要忍着什么前行的,然而这些和无辜的普通人有什么相关呢?
他想起战场上杏子晕倒的那个地方,层层叠叠的尸体堆在小女孩的身后,每个人都是普通人的打扮,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死时的痛苦。这些都是普通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卷入战场。堆叠在一处的尸体像一座小山,将杏子藏在了身后,那个地方靠近战场的边缘,几乎不会有活人经过。那时战争接近尾声,他在回收自己特质苦无的时候碰巧看到醒来的杏子,否则,他真的无法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该如何在战争中存活?
想来在卷入战争之前,这孩子大概率生活在一个相对富裕稳定的村子,有爱她的父母,宠她的哥哥……水门对于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印象并不深,倒是玖辛奈有时会聊起她幼时的记忆。漂亮温柔的母亲、严肃稳重的父亲、调皮捣蛋的哥哥……早上赖床的时候,温柔的母亲会轻声喊你起床,最后却在女儿撒娇的动作中败
下阵来。不一会儿父亲一脸严肃的走进女儿的小房子,目光在接触到裹在被子里睡的一脸憨熟的小脸时表情180度转变,连母亲轻柔的喊声都没说出口,只是用脸上的胡子去扎女儿白嫩的小脸,然后在宝贝扭脸挣扎前撤回脸,紧紧床上小人的被子,轻手轻脚的出门去,还要警告在客厅玩的儿子小声点儿别吵醒妹妹睡觉……
这原本该是背上孩子的生活,却因为意外卷入忍者之间的战争改变了,最悲哀的是这些死去的人中没有一个受过忍者的训练。他们本该是这些人的雇主,忍者大部分的任务来自于普通人的雇佣。和平年代,忍者依靠他们的委托赚钱养家;而此时,他们躺在那里血流成河,被雇佣者反过来杀死了雇主。
水门思绪翻涌,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压着他的胸口,呼吸阻滞。福利院门口,早就接到通知的嬷嬷站在那里等着。走近的过程中,水门看到这位上了年纪的嬷嬷正一刻不停的搓着双手。
两人的交接很简单,嬷嬷伸手接过行李袋,转身绕到水门背后叫醒了还在睡的孩子。杏子睡眼惺忪的被水门放在地上,一旁的老妇人牵着她的小手。她迷迷糊糊的看着两个大人交谈,然后这个从始至终一直陪着她的人,笑着朝她挥手道别。
杏子呆呆地站着,眼泪慢慢涌了上来,在眼眶处打转。光线通过泪水折射扭曲,视野里那个
挥手远去的金发男子再也没有回头。
嬷嬷牵着她的小手,带着她走进了身后福利院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