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从书房出来后,没敢和她对视,他们争吵的声音这么大,宋可肯定都听见了。
他讷讷地解释:“丫头啊,现在这票都是有价无市……爷爷把全部家当都搭进去,走了所有能走的门路,也就只能买四张星艇票。”
“我、我知道的,”宋可反过来安慰他,“谢谢程、程爷爷,爷爷说过,您、您是好人。”
这话说完,程老却是面色大变。
宋可的这声“爷爷”仿佛一把尖刀,准确无误地插进他心里。
……
六年前,满脸病容的宋致远站在他面前,笑着托付他:“老程,这笔钱你收着,宋可不懂什么人情世故,我们爷俩也没别的亲人,等我死了你帮我照顾她,她以后成年了,如果
愿意留在177区,这些钱够她花好几辈子的。”
“如果她要走呢?”
“想出去看看也行,C区D区看她想去哪,她没有身份,还要麻烦你帮她买星艇票,至于B区……B区不适合她,你告诉她别去了,就说是我交代的。”
程老收下了那笔钱,一开始,他的确按宋致远交代的照顾宋可,他关心她的吃穿住行,关心她在岳山习武的情况,甚至还想办法送她去D区上学,可后来宋可中学念到一半自己跑了回来,说什么都不愿意回去,程老问过她好多遍,她都抗拒地摇头,只说不想再出去了。
于是那笔钱就成了程老惦记的心头肉,他看得见摸得到独独吃不着。
某天深夜里,程老再次从床上醒转,终于咬牙下定决心。起先他想着只挪用一点点,购买几艘新型号的船只,扩张他的运输队,后来……后来儿子结婚、家里买房、孙子出生……
总归都是钱,花给谁不是花呢?
他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家庭越来越美满,渐渐也就顾不上宋可了。
……
思绪回到当下,程老的心里直打鼓。
宋可那时候还小,按道理不知道宋致远给他钱的事。
他观察着宋可的神色,试探性开口:“丫头,你爷爷临走前……”
猝不及防对上宋可通透的眼眸,程老顿时心虚,咬牙承认道:“……他临走前留下一笔钱,托我照顾你,这些年里你吃的用的还有读书习武,
每一笔花销,爷爷都给你好好记着帐的。”
“那些钱……本来也不多,到了现在,你去外面问问,根本就买不起一张星艇票,我是真心把你当亲孙女看的,爷爷也是真的没办法,没办法帮你……”
程老的儿媳妇站在书房门口冷眼旁观,怀里的婴儿哇哇大哭,尖细的叫声格外刺耳。
宋可愣了好一会儿,迟缓地点点头。
她并不知道爷爷还给她留了钱,所以对这些年来照顾她的程老一直感恩和亲近,现在真相大白,心里倒是有种原来如此的感慨。程老一家决定撤出177区,从一开始,他们的计划里就不包括她这个外人,是她贸然上门,将场面搞得难看。
亲疏远近,人所有的动机都会有优先级排序,而宋可早已习惯被排在最后。
她是「疏」,她是「远」,她是最容易被舍弃的那个。
如果没有末日,宋可不会想到离开177区,更不会去考虑星艇的票价,程老就可以安心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那么他在宋可心里,就还是从前慈祥的老爷爷。
宋可仰头笑了笑:“我不、不能走的,还要去、去岳山找、找师父。”
程老像是甩掉心理包袱,立刻高声附和:“对!对的!你还可以去找你师父,或者你问问他,还有什么办法,他肯定比我有本事的多!”
墙上的电子钟指向下午一点,程老隐蔽地投过去几眼。
宋可领会到他的暗示,识趣地站
起来:“那程、程爷爷,我先走了。”
程老讪讪:“哎?走啦?好,好的。”
临出门前,他神情复杂,看起来颇为挣扎。
这么脆弱的小姑娘,独自留在怪物横行的孤岛上,结局毫无意外就是一个死。
或许是心虚,或许是愧疚,想起宋致远当年苍白的面孔,程老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丫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今晚八点,愚人码头会有军方撤退的队伍过港,你要是能找到就跟他们走,这是你唯一能离开这里的机会了!”
宋可澄澈的眼神望向他,平静地又重复一遍:“谢谢、程爷爷。”
……
背后铁门缓缓合拢,宋可站在台阶上,深深吐出一口气。
掉头、回家、收拾行李,一切准备完毕后,她再次踏进无边迷雾。
整个177区的防空警报无休止地发出鸣响,街道和广场却寂静到诡异,沿路居民楼门窗紧闭,港口的船只混乱地挤在一起,空气浑浊又咸腥,时不时能听到几声短促的、戛然而止的尖叫。
宋可不敢停下来,一路往岳山方向疾行,终于快要进门时,她如有所感,蓦地收住脚步。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风声,没有鸟鸣,也没有学员训练惯常的吆喝声。
落针可闻。
宋可神色一凛,心里盘旋起不好的预感。
她放轻气息,提起十二分警惕往里走,然而前院、回廊、训练馆、休息室……每个房间都没人。
最后她停在武馆深处,张亭
的静室门口。
鼻端若隐若现飘来腐臭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