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望只是默然看着他。
“你这么在乎仪态的人,应该会天天洗脸吧。”李明夷语气又恢复了素日的平静,似乎当真只是闲聊。
“洗脸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不洗脸,你应该也能活着吧。”
谢照强忍着没笑。
自家兄长能不能接受这个前提,还真存疑。
谢望却没有玩笑之意,一丝不苟地回答这个问题:“人活着,要有尊严,否则便是苟活。”
“说得对。”李明夷难得对他表示赞同,然而话锋立即一转,“但死了的人也是人,死人也要尊严,否则就是枉死。”
“活人和死人能一样吗?”
“怎么不能?”李明夷反诘,“难道阁下没有死的一天?死的时候就变成猪豚了?”
至少,以自己的眼光看,对方实际上应该算是个入土了一千多年的顽固老祖宗。
谢望唇角一动,似乎想反驳什么。
话还没说出口,肩上忽然搭了条臂膀。谢照拍拍他的手臂,以劝和的语气道:“你们要争,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先去和父亲回报结果吧。”
谢望转眸瞥着他,点头的同时,眉心蹙起——
“朗之,不许笑了。”
重审在第二天顺利地进行。
有眼见为实的解剖结果,又有谢望的亲口证实,身为法曹的谢敬泽自然没有怀疑的余地。
事实胜于雄辩,在谢照将证据一一列出后,其余官差虽然震惊,也提不出任何质疑的理由。
张敛当堂被无罪释放。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雨过天晴的欣慰,只是看着停在地上,经过层层解剖、又勉强缝合回去的尸首,久久不语。
“既是这样的意外,也算是命中注定了。”谢照安慰道,“把令尊安葬了吧。”
坟址选在了城郊外的一处高坡上,可以望见整个陈留。
一起来的,也只有谢照、李明夷二人。
谢照是张敛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李明夷则是自己执意跟来。
对他来说,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位大体老师,理应送这一程。
“家父其实一直很反对我做仵作。”张敛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平静。
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简朴的墓碑上,使这座坟墓看上去并不那么冷冰冰的。
“其实前日是他的寿辰,我们约好了见面。可等我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所以争执了一番,我便走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早一点回去,如果我们没有争执,他早早地睡了,是否这个意外就不会发生了。”
张敛仰面向天,不知是在问人,还是问天:“我从来不相信人有命数,就如父亲希望我从仕,而我却做了仵作,哪怕代价是家人离散。可你们却说这种意外发生的概率万中无一……”
那么失去父亲,是否是上天对他叛逆的惩罚?
晚风掠过地面,吹得草木悉悉。
那道萧索的背影,站在墓碑前,显得如此单薄。
一向很会说话的谢照没有说话。
“我相信人有命数。”李明夷却忽然道。
“物质不会消亡,人体即便分解进自然,也会再次进入循环,组成新的生命。一个人有六十万亿细胞,数不尽的分子,所以人类重生的可能性比万一还低。”
他停顿片刻,目光望向远方天际。
斜阳落在肩头,将他的眼神照亮,也使他的轮廓看起来不那么冷硬。
“但宇宙有无穷之大,时间有无穷之长,概率再小的事件也注定发生。”
“所以一定有一天,有一刻,在宇宙的某个地方,你们还会再相见。”
一连晴朗了几日的陈留,忽然下起小雨。
零星的雨滴,将那墓碑上的字迹浸润,一笔一划愈加深刻。远方的陈留城,也笼罩在雨幕中,模糊了轮廓。
张敛闭上眼睛。
雨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下,湿透青衫。
他却张开双臂,就这样久久站立在雨中,仿佛在拥抱着寰宇中的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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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至此尘埃落定。
张敛服孝期间,暂时托李明夷接手他的工作。虽然并不算正式的州府人员,但碍于实在无人可顶替,差役们对这个新上岗的临时仵作也还算客气。
一晃近两个月,过了亡父的七七,张敛才回到州府。
次日,谢照便不请自来地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