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误会晚辈之意了。”谢敬泽叹道,“您是医者仁心,自然对所有病患一视同仁。而我等为官宦,为了百姓则不得不有取舍。不瞒您说,近来晚辈这里也吹来些边地的风声,所以心绪难安,辗转难眠,才特特请了前辈来。”
这话说得恳切。
于公,王焘是六朝元老,见惯了风云变幻。于私,他亦是谢望的恩师,更是谢敬泽一直仰赖的前辈。所以他今夜请王焘来,并不为指摘官医署里的事情,而是希望对方能指点迷津。
王焘注视着他紧绷的面容,唇角含了淡而深远的笑意:“伯瞻可曾听说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
韩非子的文章谢敬泽自然是读过的,他点点头:“扁鹊数见蔡桓公,告知其病情,而蔡桓公讳疾忌医,最后病入骨髓而死。”
话到这里,他似乎有所领悟:“您老的意思是……”
“人之有疾,不应惧怕医治,有时甚至需要用刀割去病灶。虽难免疼痛,但正所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王焘的目光,不因年迈而显得迟钝,雪亮地看向对方,“医者治人,相者治国,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谢敬泽神情微微震动,起身恭肃地行了一揖:“晚生受教了。”
王焘笑着摆摆手:“老夫不过是和你说些行医所感罢了。”
见天色已晚,谢敬泽便也不再留他,令谢照亲自送这位老前辈回府。直到走出谢府,王焘才似承受不住地咳嗽两声,脸上露出隐忍之色。
谢照担忧地搀扶着他:“王公,您……”
“不妨事。”缓过一阵,王焘才松了眉头,“老夫已老,很多事情也无能为力,你父兄都是重责重任之人,还需你多行开解才是。否则忧思过重,难免伤身。”
谢照便不再多言,颔首道:“晚辈明白了。”
几个时辰后。
天空白了一线,初升的日光穿破云层,由远及近,逐渐将整个陈留城照亮。仵作房的小院中,三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齐齐盯着慢慢退去火红的陶器,看着李明夷伸手将盖子揭开。
“这就是甜油?”
被李明夷期盼已久的新物质,正似油一般浮在水面的上层,看上去透明清澈,闻着却是刺激扑鼻,带着一种古怪的甜味。
经历了一整夜的失败,不断调整火候,比例,报废了无数个陶锅,还险些把院子都点着了,拢共才熬出这么小半碗甜油。
马和实在想象不到,这种油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敛亦费解:“它可以将人麻醉?”
李明夷小心翼翼地将得来不易的甜油慢慢倒入一个碗中,用手扇动气味,轻轻嗅了一下,确定地点点头。
不过第一次制备出来,要检验其功效,肯定不能用在人身上。
他目光四处转了转,忽然落在门口那头恹恹闭着眼睛的毛驴身上。
尚在梦乡中的毛驴,仿佛感受到注视的视线般,猛然惊恐地睁开眼睛。
三个两脚的生物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它的面前,没有掏出萝卜,也没有掏出刀,而是端出一个油亮的水碗。
毛驴疑惑地甩甩尾巴。
“动手吧。”端着碗李明夷压低了声音道。
张敛和马和,一个压住毛驴的身子,一个按下它的脑袋,不讲武德地将那长长的嘴筒子摁到碗里头。
突然被刺激性的味道包围,毛驴本能地挣扎起来。可不过片刻功夫,它悚然睁大的眼睛便慢慢地翻白,眼珠在眼眶里晕眩地转了两圈后,眼皮终于坚持不住地耷拉下来。
压在它身上的手终于放开。
毛驴身子一歪,沉沉倒在地上,虚空地踹了一脚蹄子,接着便在噗噗的鼻息中酣然睡去。
“世上竟然真的有能麻醉的气体。”张敛目光难以置信。
马和也惜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地方少有外人来往,要是他们仨都倒了,岂不是要被直接抬进里头?
“不用紧张。”李明夷却丝毫没有畏惧,甚至笑了一笑,“甜油一散发进空气,浓度就降低了,不至于麻醉人。”
要真有一闻就晕倒的气体,一千年后的世界早就乱套了。
“浓度降低?”马和却对这句话产生了兴趣,眼珠转动,似乎在观察着什么,“所谓浓淡,必然是和别的事物相比,难道空气也和甜油之气一样,也不过是一种物质?”
越是熟稔习惯的东西,越难发现其本质。
不必李明夷回答,马和眼神兴奋地抬起手臂,感受着平时忽略的东西。
在此之前,他已经观察过绿矾焚烧的浊气,现在又见识到这种甜油挥发的气体,一想到环绕在自己身边看似不可捉摸的空气,竟也可以寻得本质,马和忍不住地咧嘴而笑。
“李兄,多谢你。我终于知道我该去哪里了。”
张敛疑惑地打量这人一眼,把目光投向李明夷——
他只懂死人,不太懂活人。
李明夷却用陈杂的眼神注视着手里这碗奇妙的液体。
器械,手术室,麻醉剂,这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终于一一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回到他的手中。
之后的几日,他又分别以小鼠、猫狗、牛马等不同体重的生物做了实验,根据少年的身高体重,大致计算出一个可用的浓度和计量。
但为确保用药安全,他提前在少年的皮肤上涂抹了两次甜油。
之前出过药疹的位置已经恢复得和正常情况差不多,而这一次,并没有任何副作用出现。
没有过敏,就可以准备手术了。
“这就是你说的麻醉方式。”
跟他一起行动的林慎瞳孔震动地凝视着眼前的装置,不可谓不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