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走出病人房,王焘忽然停住步伐,蜷着背脊勉力咳嗽两声。
微凛的寒风迎面而来,裴之远脱下外袍,奉在老师面前,关切地道:“天气大寒了,老师也当好好保养啊。署中琐事,学生代为传话即可,实在不必劳动您亲自赶来。”
王焘却只是拍拍他伸出的手。
“我已经八十五了。”他抬首望向官医署屋檐外那抹蔚蓝而高远的天空,仿佛在那晴雨变化的穹顶上,看到这个时代近百年的沧桑变化。
那已经阅尽千帆的眼中,慢慢展露出一抹笑意:“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上天许我到八十五,则必有重任交托于我。我岂能只顾一身祸福,而辜负上天的恩德?”
见他如此阔达,裴之远眼中忧虑散去,钦佩地道:“学生受教。”
王焘却将目光缓缓转向身后,在那他们已经退场的房间中,他看见年轻的医生在争执中,露出比他们更加锐利的锋芒。
他笑着摇摇头。
“老夫的平生所学,已经全部教授于你,实在教无可教。而你我的学生,却可以有更多所学。真是令老夫羡慕啊。”
裴之远亦随着他的视线回首,似乎同样有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
“但愿他们能看到我等看不见的东西吧。”
两个时辰后。
“手术室已经准备完毕。”
有了上次为云娘母女手术准备的经验,这次只需要整理用物、重新消毒。在林慎的指挥下,生徒们很快有条不紊地备好物品,煮好麻醉的汤药。
“你听话一点啊。”虽然不知道这少年什么来路,但林慎本能地感觉他周身那股莫名的敌意,虽然人已经被捆在了病榻上,他还是不敢造次,让几个生徒合力掰开对方的嘴,用芦管将汤药灌进那牙齿尖利的嘴里。
“咳咳……”
被药草的味道呛到,少年咳嗽两声,却挣不开捆绑,龇牙便想咬人。
“哼。”林慎歪着头看他,居高临下地道,“你就别挣扎了,赶紧睡吧。”
回敬他的是一个阴狠的眼神。
“好赖不分。”林慎嘟囔两句,坐在地上,就撑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等他老实被麻醉过去。
一刻后,对方还是没有阖眼的意思。
又一刻过去了。
少年异色的眼眸仍倔强地睁着。
“不行,再等会手术室又要重新消毒了。”这样的情况,林慎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汤药的体质往往因人而异,这时候便只能加量。
他对师弟一扬手:“再给他灌一碗。”
又一碗强力的麻沸汤入肚,少年的精神才有了颓靡之势,不过仍没有睡去。
这样别说是做手术了,就是搬动一下,他也能马上清醒过来。
可汤药加倍,用药的风险必然随之陡增。就在林慎纠结要不要再来一碗的时候,忽然听见小师弟惊呼的声音——
“师兄你快看,他,他好像发疹子了!”
林慎登时如蒙雷击,立刻站起来掀开少年身上盖着的被子,果然在露出的脖颈上看到许多淡红色的斑块。
“怎会如此?”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劲,“让谢师兄来看,那汤药呢,给我尝尝!”
隔壁的病人房中,李明夷正一步一步向谢望讲解骨折内固定的手术步骤,忽然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惊呼之声,声音中似乎夹着“疹子”这个词。
“师兄!”正在谢望疑惑他为何突然不说话的时候,留给林慎帮忙的小生徒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满脸的焦急,“病人突然出疹,林师兄请你去看看!”
话音刚落。
一道步风掠过身侧,在他开口之前,谢师兄面前那位李氏游医已经径直闯出门去,跑到隔壁的病人房。
“没有问题啊。”林慎正端着一碗汤药,抿了一点在舌尖,垂眸仔细分辨,的确是和平常所用的汤药一样,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刚疑惑地从药碗上抬起视线,便看见李明夷一阵风似的走来,疾厉的步子骤然停在少年面前。
那双素来镇定的眼睛微有震动。
林慎下意识地察觉出问题的严峻性,几乎不敢大声说话:“李兄,他忽然出疹,可我尝过药,并没有问题啊。”
对方却没有回答他,而是不语地半跪下来,目光紧紧盯着少年脖颈处泛红的皮肤,慢慢伸出手,将他的衣服揭开——
苍白的皮肤有些微微发红,但并没有出现脖颈部同样的红色斑块。
林慎可以清晰地听见这一瞬间李明夷恢复了的呼吸声。
这人,也会有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时候吗?
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下,李明夷张合手掌,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才看向一旁还在一头雾水中的林慎:“他出疹是因为药,不过不是药的问题。”
林慎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
正准备开口提问,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听过的知识隐约地浮现。他看看皮肤发红的少年,又看看刚出余悸的李明夷,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思维在某个回忆的节点雪亮了一瞬——
“……自身免疫改变?”
李明夷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