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朴素的小屋,只简略摆了必要的家具。尽管布局极尽简洁,但比养病坊还是要干净许多。
身下也不是草席麻垫,而是一张暖和干燥的软榻,甚至还有一张薄薄的布衾盖到胸口。
他转眸看向身侧,站在卧榻旁边的,正是刚才说着话的卢小妹。
这回卢小妹并非只身出现,她的身后,立着一道挺直的身影,姿态清傲,神情冷肃。
李明夷脑袋还有些昏沉,却马上记起了他的名字。
——官医助教谢望。
再往后看去,是几张没见过的年轻面孔,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的位置。他们身上的服饰和谢望很像,不过头上的帽子都是软脚幞头,与身为助教的谢望区别开。
窗外的日光斜射在地面上,明亮的视野中,不再有病气沉沉的院子,也不再有面目恐怖的麻风病人,仿佛之前的风雨只是一场梦境。
李明夷来不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挣扎起身,第一个问题便是:“小虎怎么样了?”
“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卢小妹嘴上虽然抱怨着,还是从榻边的水盆里拧了一张帕子来,直接往他额头上盖去。
“他现在已经好多了,能吃饭,也能走路。王阿娘托我跟你说,别担心他们娘俩,她会照顾好小虎的。”一边说着,她一边弯腰,从水盆里蘸了点水,往李明夷手腕上点了几下,念了句病邪散去。
做完这些,她才安下心似的坐在榻边,嘴上的嘟囔却没停下:“倒是你那天突然晕倒,把她吓坏了,后来又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我去找你的时候,你都快没气了。那行济和尚也忒可恶,说你不是坊里和尚,他才不管……”
听到小虎平安的消息,李明夷松下一口气的同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旁静静站立的谢望身上。
看来自己是大病了一场,连中间发生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王五女和卢小妹都不懂医术,行济又不愿意救自己这个惹麻烦的人,既然现在他好端端出现在这里,可想而知出手搭救的是谁。
对方也正看着他,冷淡的目光中不知在想什么。
“你输了。”
与谢望视线对上的同时,他开口道。
卢小妹眨眨眼,半晌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谢望闻言,稍一挑眉,似乎也没料到他醒来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李明夷又重复一次:“你和我立下过赌约,现在我治好了小虎,所以你输了。”
“你胡说什么?”
谢望还没说话,他背后一个年轻学生便忍不住开口:“要不是先生把你收过来,你早就死在养病坊里了!你这人,不知感恩就算了,怎么还敢随便污蔑先生?”
“林慎。”极简短的一声低呼,便令对方张开的嘴蓦地闭上。
名叫林慎的学生嘴角压下,显然还在不平,却也只能站在后面,用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睛盯着榻上的青年男子,眼神带着无声的指责。
其余的学生,虽然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的表情也大多不信,似乎觉得这人多半是病得太重,所以才会胡言乱语。
“对啊。”对方人多势众,卢小妹可没发怵的意思,一扭身站起来,替只有一人的李明夷声援,“你昨天去养病坊的时候也亲眼看到的,小虎现在能走能动的。你不是官家的人吗,不会抵赖吧?”
“不会。”被小姑娘质问一番,谢望倒是应得干脆,声音朗朗,不含怨怼,“输了就是输了,谢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一旁的几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看向他,眼神之中透着不可思议。
“不过,当日未能仔细讨教,谢某还想再问一句。”谢望并未辩解什么,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明夷不为所动的脸上,似有探究之意,“先生是如何想到以雷公藤入药以治麻风?此方又何解?”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站在谢望背后的学生们,皆不由自主变了脸色。
谢助教口中的雷公藤,那可是剧毒之物!
相传当年神农尝百草,最后便是死于雷公藤。虽然也有先贤圣手敢将之入药,但那都是传闻故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还是头一回。
这个古怪男子究竟是真高人隐士,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你错了。”
在所有人视线的中心的李明夷不徐不疾地开口,尚且沙哑的嗓音从容不迫,吐出石破天惊一番话——
“麻风是慢病,突然转急,根本的原因在于自身免疫改变,也就是身体防卫机制的失控。雷公藤可以抑制免疫反应,调节身体的失控,其根本作用,并不在治疗麻风。”
他的话虽然令人费解,但在场的都是有些从医的根底在身上的,多少能领悟一二。
只是这番道理,实在和他们所学相去甚远,所云的内容,更是闻所未闻。
最可气的是这人说话的口吻委实傲慢,仿佛根本没把他们最为尊重崇拜的谢助教放在眼中。
谢望半晌不语,紧蹙的眉压住素来冷厉的眼眸,似乎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
众人都没说话的静悄中,到底林慎按耐不住:“那么阁下的意思,是以毒攻毒?”
听到这话,李明夷微微抬眉,迎着对方半是请教半是审问的视线,不答反问:“敢问这位小兄弟,什么是药,什么是毒?”
林慎不假思索,脱口道:“自然是救人的是药,害人的是毒。”
不出所料的答案。
李明夷仍是不答,继续追问:“那中医之中,治疗惊风又该用什么药,治疗哮喘又当用什么方?”
这两个问题一抛出来,别说林慎,其余跟来的三四个学生也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惊风和哮喘,又和雷公藤有什么关系?
何况,什么叫中医之中,难不成他是苗医藏医之类的偏僻派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