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的谢家大郎谢玄,年轻时被誉为谢家千里驹,而今更是赫赫有名的东晋战将,桓氏失势,谢玄便成了东晋新一代的中流砥柱,谢家对其的期望可见一斑,而谢玄,也从未辜负过家人和世人对他的赞誉。
“叔父,我想见见这郗家女!”谢玄将那张精美的拜帖慢慢推到谢安面前,淡淡地道,“我想知道,这么多年,在二王的名头下,这郗家女是以何种心情辜负自己这一身赋质,而又为何选择在此时崭露头角!”
那拜帖上所书内容十分平常,就是贵族之间最寻常最简洁的拜帖模式,不平常的不是内容,而是字迹!
沉着,虬劲,筋脉峥嵘,劲健洒脱,实难想象,这般雍容雄浑的书法,竟是出自一名孱弱女子之手!!
世家女郎所涉极广,书法传世者并非罕有,然而女子字迹,拘于天性,多以柔美隽秀为美,极少有如此突破天性所限而达成的大道成就。
谢安只看了一眼,便深吸了一口气,目露惊叹!
谢玄这才慢悠悠地道,“叔父知晓侄儿为何答应了吧?阳刚独道的书法风格,一鸣惊人的行事风格,才情纵横,不输当年惊才绝艳的郗嘉宾,这就是众人眼中已然败落的郗家后辈——侄儿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尤记得这位郗家女,年轻时与阿姊并称才女,以诗文见长,论文名,尚且排在阿姊之后,如今回头来看,竟是人家藏拙了。”
论眼前这笔书底,没有数十年之功无法达成,也就是说,郗家女钻研此道,年头已久,倘若她以此独一无二的才华示人,定能一举成名,独占鳌头,哪里还有阿姊什么事?
谁也不能否认,谢玄是聪明人,还是天纵奇才、聪明绝顶的那类人尖子,但聪明人往往最容易想的多,化简为繁,心上直长了十七八个窟窿眼。
其实,卫夜选择谢家,原因并不复杂,首先就是,她看中的那座小型山,属于谢家资产,她不能不问而取,也没本事取;其次,就是试探,司马道福改嫁已不可避免,她下堂的事实只怕连建康城的狗都知道了,一个被王家离婚的弃妇,不容于皇室,若是再被谢家拒之门外,那她就别打着在建康附近扎根的念头了,早点离开是非之地还能多活几年!
她需要时间去恢复上辈子的修为,其实她已经做好了被谢家拒绝的最坏打算,但出乎意料的,年轻时和王献之好得焦不离孟的谢玄,居然愿意见她,没有因为兄弟之情而冷眼旁观。
她就不信,如谢玄这样的人物,会看不穿她拜帖下的小小心机。
看穿了,却仍然愿意伸出援手,这就是人品了。
所以,见到谢玄时,卫夜是面带微笑的,她额前压着一枚水滴状的白玉额坠,乌黑如缎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束缚,并无半点装饰,穿着一身雪素般的广袖深裾,这种庄重雍容的装束,流行于秦汉,在这个寒食散流行的风流年代,完全是非主流审美,然而让人不能忽略的是,那飞洒在裙裾上的大片桃花,从粉艳浓烈的枝头脱离,乱红飞舞,栩栩如生,其精致庄重中透出的别样风流,恣意得近乎离经叛道,丝毫不见一个失婚妇女的丧魂落魄!
没见到郗道茂时,谢玄的脑中只有十多年前于曲水流觞时一瞥而过的淡漠才女影子,等郗道茂站到他面前时,他才发觉,时光在某些人身上是残酷的,昔年骄傲得抱怨“不意天壤之间,竟有王郎”的阿姊,眼底眉间,已见风霜与沧桑,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又极为宽厚,与阿姊同辈的郗家女,却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不,比记忆中出众,出众得多,简直无法想象,女郎中竟也有此等人物!
陡然间,谢玄便意识到,子敬而今被世情蒙蔽,痛下决心,另娶新妇,然终有清醒之日,一旦清醒,怕是追悔莫及!
即将下堂的兄弟妇,与鳏居的老男人,本也不该深交,卫夜更不是什么辞令通达之人,谢玄愿亲自接待,已令人满意,她当即直截道出来意,并奉上了自己的谢仪。
“闻郊外碧螺山乃谢氏产业,我愿以物交换,可否?”
“碧螺山虽是谢家产业,然山低地瘠,并无可取之处,郗家表妹若有难处,我可将碧螺山附近良田尽划予表妹。”
忘了说,谢家和郗家同样有亲戚关系,魏晋高门之间,真个是盘根错节,一团乱麻,若按照后世封建时代的犯罪株连理论,只怕一个桓温造反,满东晋高门都能被列入九族!
所以,这亲戚关系有多繁厚,人情就有多淡薄,卫夜可不会把谢玄的随口之言当真。
“今日谢大人愿见我一面,解我之困,已深感恩德,岂能再无状索求?不瞒大人,我欲于碧螺山建道观,了结残生,郗家虽好,已非吾家,而王家……”卫夜顿了顿,勾唇不屑一笑,“但愿他们将来不会后悔!”
“这么说,表妹已经下定决心啦?”
谢玄也并不意外,倘若郗道茂真的如传言中聪慧,就绝不会流连不舍,走到今时今日,王家,甚至子敬此人,都已不值得去感怀挽留。
“此事非人力可挽回,我郗道茂,并非输不起!”
话已至此,谢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从他阿姊那里,他就学会了不去小看天下女子,他忽然也想看看,这个在他面前透出强大自信的女子,未来到底能走多远。
待卫夜离去后,谢玄打开了卫夜亲手捧与他的谢礼,入目的是一副叠起的素帛,当他好奇地展开,看清上面的内容时,瞳孔顿时微微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