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宋铭元毕竟不是真的文字工作者,如今我眼睛好了,才发现,那些放在他书房的,是各种纸张形式的合同或者文件,有些甚至是各种我不认识的外文。他为了陪伴在我身边,日子过得是相当紧张的,作息也很苛刻,而他之前和我解释的,因为灵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涌现,所以才喜欢半夜写字。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善意的谎言。他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白天需要照顾我陪着我熟悉环境,自然压力和负担都堆积到了晚上。
而趁着宋铭元不注意,我也偷偷打量了他几次。一回是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大概实在太累,我从房里出来,他也没像平日那样马上清醒,却只是皱紧了眉头,仍卧在沙发上睡得酣畅。我便悄悄走近了,蹲□看他的脸。
他的眼圈下面有青色的阴影,是看得出的疲惫,此时客厅里的窗帘被风吹起,我伸出手,看着眼前的宋铭元,心中却是感慨万千。我和他之间夹杂了太多,我们的感情之中有太多横亘着的障碍,我知道我心中对于宋铭元,总是柔软的,但距离我们真正能生活在一起,毫无负担和歉疚地面对彼此,或许还缺乏一个契机。
望着窗外的风景和偶尔飘散进来的花香,此刻我的心情是安宁的。经历过这一场,我变得更加能适应生活,不是向人生缴械投降,不是媾和,而是更加平和,对于生活里接踵而至的变故,能泰然处之,等待水到渠成的一天。
然而能这样平静地看着眼前人的机会也总是稀少的,宋铭元在第二天便接到了个紧急电话,脸色也变了,他走过来关照了我,摸了摸我的头。
“我要出去几天,这些日子里,会找吴秦过来帮忙,你有事情的话也可以打给我。”
我点了点头。
等宋铭元走了,我安静地在房子里坐了一阵,终于打定主意,收拾了东西出门。
宋铭元这次要外出大约一个星期,而这个时间里,也足够我来回一趟老家。那虽然是一条泥泞的路,进村也颠簸难忍,两边是连绵的山,一路行进便是一路尘土飞扬。整个周遭景色也是一片灰暗的,仿佛是毫无光彩的迟暮老人。
妈妈去世后,我是一直避免来这里的。其实之前那印象中的进村路也不过是我少时的记忆,如今也是有几年没回去过了。刚接了妈妈来城里,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时候,我也想过,再也不要和妈妈回到那里去。那个灰尘漫天,让人觉得无奈贫穷和苍凉的地方。
可如今还是回来了。这里总是与城市绝缘的,即便这么多年,仍然没有通上水泥路,我坐在不透风的面包车里,一路看着沿途的景象。仍然是破败和陈旧的。和我同坐的也多是一些进程打工了返乡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沾了机油的衣服,脸被晒得通红或者黝黑,在坏了车窗而空气密闭的面包车里,大家挥汗如雨,很快便弥漫起了一股汗味。大家都互相不好意思地看看,然后便是哈哈大笑。
之后这几个年轻人便讲起话来,谈到城里的工作不好找,谈到房子谈到吃,倒也是很有乐趣。可惜这后半段的路程却实在是太过颠簸,这车又太密闭,我晕车晕得很厉害,头也难受,胸闷气短,心里也是一片烦躁。然而想到我的妈妈,以前要去给我打电话,却是要走这么一大段山路,心里倒难受起来。她为了省钱,却是车子都不愿意坐的,如此坡度大的山路,便是自己一来一回。
我想,她在这一路上看过多少次月亮升起,这山风又多少次吹拂过她的脸,才让她曾经鲜嫩水灵的皮肤变得那样紧绷和粗糙吧。
我始终都是欠着她的,而我的妈妈,甚至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到过。而这片她长年生活的土地,也是我一直逃避去面对的。在妈妈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我甚至不敢去想象,不敢去模拟她之前过的生活,是如何的捉襟见肘才让她早早地离开了我。
然而终究是要面对的。我想好好地看一次妈妈过去的生活,想好好地直面一次,何况这个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乡村,那房子里也有她过去使用的痕迹和遗物。人死之后,,留下的这些东西便是生者的念想了。我想为母亲最后再整理一次遗物。
房子比我想象中的状况好些,至少还有个电灯,虽然只是凭空吊着一根电线,也没个灯罩子,就那样荡在房梁上。我一按开关,那微弱的光才流泻开来。灯泡的玻璃外壳上已经全被钨丝弄成了黑黑的一片,索性也缓和了些那刺目的黄光。这灯光,看着总让人燥热和不安,却并不能给你个清晰的可见度。我难以想象母亲要凑多近才能在灯下看清字。望着这样的灯光,眼眶里便要酸涩。
而再看周遭,因为妈妈也离开了一阶段,难免的,各处的桌椅上便是积了一层灰。好在还能看出原先的整洁和井然有序,床上的被褥也叠放的好好的,床头还放了一些母亲没有带走的衣物。我走了过去,把衣服摊开,慢慢的凑到鼻子前。
没有霉烂的味道,妈妈在进程前一定好好清洗过了,衣服上除了她的味道,还有阳光的香味。我把被子也摊开盖在身上,这个空间里便充满了妈妈的气息。我蒙头钻在里面,被子上抖落下来的灰尘让我有些发呛,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渐渐的,眼泪便顺着流了下来。心里的想念,自责和悲伤也倾泻开来。
好在哭过之后,阻塞在心里的东西反而少了些,晚饭时候,在饥饿的驱使下,我抹了脸,出了门,此刻的乡间,已经是炊烟袅袅,每家每户都是一盏灯,远远看去便是温馨的一抹亮色。我在田野间走了片刻,去拜访了久违的左邻右舍,也自己一个人感受着这个村子,我长大的村子,母亲和我共同的回忆。我们从这里白手起家,一路跟随父亲进了城,又被城里的繁华所伤,沿途又返回了这里。即便它落后或者不堪,也仍算我们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