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常常要在油灯下抄天下佛经,蝇头小楷,一字一字在竖条格子中缓慢爬行。
杨烟打小不喜端正,父亲亲自教了隶书她也耐不住性子去写,最后还是走上行书的路数,字一贯洒脱不羁。
佛经抄临却需要绝对恭虔,修整自持,用师太的话说,是“数干字终、始如一律。心无杂念,究竟玄妙。”
抄的经会赠给来礼佛的香客,也会送到四方求经的人手中兑换些铜板供庵内收支。
抄经抄得多了,杨烟似也能感悟些什么,但那感觉模模糊糊如幻影。
太寂寞时,杨烟常常跑到弥勒佛跟前悄悄流泪叹气,母亲走后近半年竟一封书信没有捎来,让她惴惴不安,更不曾有人来接她回家。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
一路没心没肺高高兴兴长到豆蔻年纪,杨烟此刻终于在前人的诗中咀嚼出一种叫悲凉的愁绪。
而阿艮消失后,心里的另一块地方也像是在荒芜,只能一遍遍拨动手里的珠圈,念绕口的经文让自己安定。
佛经里说:“万法皆是聚合幻有,了无常性。随缘起用,随缘灭。”
杨烟却固执地想,如果缘起缘灭都能不执不痴,不生痛苦,万事既皆空又何谈喜乐。
师太常教导她,红尘中无数涡旋,唯有勘破心障才得菩提。
杨烟亦是不懂,对她来说,被关在山中修行、当下感受的孤寂痛苦才是真切,没有游戏玩耍,更没有玩伴,没有家人和朋友音讯,只守着青灯古佛。
这样清寡的生活,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投入俗世的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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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杨烟不知道的是,她去庵里生活半年后,在她对佛法诸相尚懵懵懂懂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地覆天翻。
昭安十二年腊月初一,正统叙事中这样称呼杨烟十三岁那年的尾巴。
黑夜茫茫大雪中,西辽国胡人骑兵越过朔北草原,冲破西北边防颖谷关,直取定州城,边防数州城也在半月内迅陷落。
后来史书里将之称为“朔北之战”,这一战改变了国家的历史,也改变了杨烟的命运。
腊月后不久,月白师太突然忙碌起来,每天带着数名尼姑背着草药下山,有时要隔几天才能疲惫地赶回来。
而陆续有妇孺流民被师姐们带进庵中,安置到后院菜地旁的杂物房里。
杨烟好奇,想去瞅瞅,还没靠近房门便被师姐揪着耳朵拖走,嘱她不要多管多问,只需安心修行。
而她们看她的眼神里,都多了些感伤和悲悯。
大家似都在刻意瞒着杨烟什么,没人告诉她,山外被洗劫一空的定州城里已经遍地胡人了。
佛门本是清净地,庵庙又藏在山中,却终究未能逃掉战争的波及。
当战火烧到掩月庵时,已是第二年正月。
新年刚过,清冷的黄昏中杨烟还在菩提树下扫地,却透过洞开的庵门远远看见几个小尼姑从山下奔来,直冲月白师太的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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