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可之扔出手中的石头。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一条大金鱼被吓到了,凌空腾起。它和小臂差不多长,是池里最大的鱼,通体金黄,腮上绯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裴可之站在岸边,凝视着它消失在黑色的水草丛中。他敲击了几下屏幕,为这个装满了故事的文档命名为‘母亲_finalinformation_D2013。08。09。’。
随着他收拢的手势,无数个相同蓝色封面的文件出现,它们下面同样跟着一串以‘姓名_信息类型_时间’方式命名的字符。它们变得越来越小,小到标题都只余下首字母。密密麻麻的文件在屏幕上闪烁着,通通化为无意义的几何方块。
有趣的故事。
裴可之是如此评价他母亲的一生的。
历时一个半月,裴可之登上了返回学院的飞船。他确信他完成了老院长的任务,心情轻松又愉悦。可是,在心理咨询师的授章仪式上,老院长站在他面前,又停下了。
老院长问他,‘你真的做到了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吗?’
裴可之坦然地接受这位长者的审视,他说,‘当然,我做到了。’
他说得无比笃定、确信、不容置疑,发自内心地以为就是这般。
然而,六十八岁的裴可之却清楚地知道,二十五岁的他在撒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谎,他没有做到,他没有真实地体验和感受。
可是这也不怪他,裴可之心想。
他坐在寂静的黑夜里,喝着手里已经凉掉的茶。
曾经他二十五岁,还很年轻。他太傲慢,太自信。他不知道从池塘里跃出的金鱼是童年时他到河边换水,不慎打翻鱼缸溜走的鱼;不知道八岁时他向远方扣动的板机,终将命中站在未来回首过去的他;不知道他会如同他的母亲那样,降落在大地上。
他不知道一切,却认为自己掌握了一切。他蔑视人和规则,也蔑视痛苦与死亡,也最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院子里的梧桐树在夜晚发出沙沙的声响,裴可之静静地凝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即便没有夜视灯,他也清楚他正看着的是杂货屋的小门。
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座小宅的布置,当初买下它时,屋内的布局、装修全是由他来操刀,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尺寸大小精心地以姜冻冬为准。他将屋子改造得很好,本以为哪怕不是他,姜冻冬也能和某个爱人在这儿住得很好。
真是没用的alpha。
裴可之平静地想到。姜冻冬身边的alpha都无用至极,连陪他到最后的人都没有。
恰恰就是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痛苦的深渊。
每每裴可之想起这句话,就想笑。
本来这是他从他的病人们身上得到的启示。他见到了太多想要重振旗鼓,拯救自己的病人走向自我毁灭,见到了太多源于好的愿望而招致更大不幸的患者。他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条命运规则竟然应验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明明在他第一次试图向姜冻冬讲诉有关他的故事,他就应该想到。裴可之仍记得在他向姜冻冬袒露他家族信仰着神后,姜冻冬的反应。
那时姜冻冬听从了裴可之的建议,释放了心中的野兽,在肯德基里炫了十个全家桶、五个双层吉士汉堡和一打蛋挞,正悠哉悠哉地喝着可乐,给肠胃溜溜缝,‘神喜欢喝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他问裴可之。
裴可之搓了搓下巴,‘或许神不爱喝可乐。’
姜冻冬闻言打出一串惊天动地的气嗝,‘啊……它岂不是连死亡摇滚都不听?’他接着问。
尽管不懂可乐和死亡摇滚有什么关系,裴可之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应该是这样。’裴可之微笑着说,‘它应该很古典,很雅致。’
姜冻冬的眼神犀利了起来,‘所以它连亚逼都没做过?’
‘我想是的。’
‘没品。’姜冻冬锐评,‘没做过亚逼,将度过相对失败的一生。’
裴可之终于忍不住,捂住脸笑了,‘是这样的,没品。很没品。’他笑着说。
回想过往,裴可之还是忍俊不禁。可就是这么无厘头的对话,让裴可之切实相信了姜冻冬对他的家族信仰神这件事没有介怀。
恰恰就是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痛苦的深渊。
如果裴可之没有遇见姜冻冬,如果他没有被姜冻冬吸引,如果他爱上姜冻冬。他本可以现在仍做着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将他人的痛苦和人生视作消遣的玩具,他本可以继续编辑那些记录人的文档,它们或许已经翻了不知道几倍,他本可以继续毫无所谓地活着,不去真正地体验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