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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第2页)

赵蘅捡起那块墨砚,踉踉跄跄站起来,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她停下来。

忽然转身将手里的墨砚狠狠砸在他身上。

她冷眼盯着他,用一种挖心刻骨的怨恨,狠狠道: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风吹过高处,漫天灰烬在残阳里闪烁着点点红光,两个人影都被勾勒得无比渺小。

一场大火把傅家祖宅连着账本烧个干净,她本打算靠这栋宅子和回收欠款,至少还能留住药堂的几间铺面,将来总有东山再起之日,可现在连这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

傅家再不是能安身之地,赵蘅把下人分批遣散,能安排去处的便替他好做安排,不能的也给一笔钱,从此各自营生。小春随父母离开时,泪眼汪汪,三步一回头。常年服侍婆婆的刘妈妈本欲随她跳井,后来被她远方行商的儿子来接走了。薛总管则是她好劝歹劝,最终再三磕头,跪辞而去。

一日一日,一个大家渐渐地都散了,只剩了她一个人。

赵蘅用针线缝了一本账簿,把剩下没有清还的债务记在一起。宣州街头的老百姓总看到她每天到处登门,到当铺抵押、给债户送钱、到药铺清算。

傅玉行每天跟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但也不会离开。他像一道清瘦的幽魂,衣衫单薄,面容沉默,一点都看不出曾经那个迎风弄月纨绔子弟的影子。路上偶尔有人朝他丢石头,他也从不反击。

赵蘅没有理过他,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当他不存在。

那本账簿上,最大的债户是刘凤褚。

刘凤褚半醉半醒躺在一座巨大的百鸟朝凤云母屏风前,吃的是珍馐佳酿,听的是靡音入耳,旁边还围了一堆盛装浓饰的美人替他布菜拭嘴。

面对一身素服坐在堂下的赵蘅,他嘴上虽客气,实际连身子也没有动上一下,一副轻浮散漫之态。“傅家娘子,当初我是看在傅家急难临头才出资帮忙,我也知道如今你一个妇道人家持家承揽很不容易,所以已经将债款一拖再拖,你看这些时日傅家日日有人催债,我什么时候上过门?可你现在还要上门求情,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再怎么样,你也该替我考虑考虑,我虽有些钱使,却也不是专做善事的人。”

赵蘅端坐原处,回道:“刘公子,你我都心知肚明,傅家何时同你借债?当初是你收买了其他药铺掌柜,让他们让债于你,才有今日局面的,为的就是为了能要挟牵制傅家,这早已是刘公子你的惯用手段了。恐怕从假药开始傅家遭遇的种种混乱,都少不了刘公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又何必这时再来装糊涂。”

刘凤褚被点破,也就笑笑,挥开婢女,绕步到她跟前,“傅家娘子真是冰雪聪明,这么聪明的人,浪费在傅家这潭死水里倒可惜了。不过,就算你知道这一切,如今的你又能如何?”

他伸手掐起她的下巴,轻挑起一边眉毛,轻蔑道:“去官府告我么,证据呢,券契呢?难道是傅家那场大火烧得还不够干净?更何况,你确定事到如今,官府还会站在你一个失了势的傅家少夫人一边吗?”

赵蘅看着他,不发一言,就在刘凤褚以为这位少夫人会拿起花瓶砸在他头上时,她却退后一步,缓缓对他跪了下来,“我并不打算报官。”这钱,无论是欠其他药行的还是欠他刘凤褚的,都没有分别,她都还不上。

“我今天上门,是请求刘公子能够高抬贵手。我知道你做这一切就是想要傅家药堂,我可以给你,价格由你来定,只求让我能够清还了剩下的债务。还有,那些老药工都是在傅家干久了的,希望你能好好安置。”

刘凤褚反倒笑了,虽然他最终的目的确实是这个,但对手未免给得太干脆,到手得太容易了,“你明知道我给的价不可能公平,为什么还要找我?”

赵蘅带着淡然的苦涩笑道:“我还能找谁?眼看你刘公子接下来就是新的宣州药行会首了,难道还有其他药行敢和你对着干来拉我一把么?”

刘凤褚在她面前蹲下,端详着她,歪歪头又从另一边看看,忽然道:“少夫人,要我看——你也不用管傅家这一笔烂帐了,干脆我收了你,做个妾室或是丫鬟,仍旧让你过从前穿金戴银的日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怎么样?”

“多谢刘公子怜惜。”实际的意思是:不必了。

刘凤褚的确是有了那么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一个穿着素衣柔柔弱弱的小寡妇,亲自登门,眼角泛泪低声下气地同你求饶,哀哀戚戚里还透着那么点讨好的小聪明,最能满足男人心底那点隐秘又勃勃的征服欲。

最重要的是,一个女人,她再翻不起什么水花了,任由他在掌心里揉圆捏扁。

所以最后他大手一挥,表示可以给她一条活路,只要她交出傅家全部铺面和那间祖宅地产,所有债务利息一笔勾销,并且他可以将原来的药工全部留下,待遇从旧。

赵蘅低下头道,“多谢刘公子大发善心。”心里想的是:你等我喘过这口气。

不久后,宣州城的人就看到,南大街养心药堂那块上百年的金漆黑底的牌匾,在一个大好晴日被人摘了下来。

赵蘅站在人群外,看着刘凤褚站在傅家的门槛上向所有人宣布,从此后再没有养心药堂,只有他们刘家宝药轩。新主人春风得意地杀鹿请宴,张红挂彩,又有各种新药赠送,热闹声传遍三街两市。

赵蘅在人声鼎沸鼓掌欢呼声中转身离去,走到无人之处,在墙角独自站了很久。

那种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感觉在这一刻被热闹烘托得尤为清晰,尤为宏大。痛苦原来是延后到来的,等最初那阵自我保护的麻木感过去,它才在某一个毫无防备的瞬间突袭过来,反刍般一次次上涌。

“玉止……”她无意识地喃喃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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