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歧冷着脸,不说话。嘉卉低声劝道:“好啦,许是皇帝做了梦。他如今身子不好,平日里再多计较,今夜就算了吧。你现下还得在这坐镇,你若气坏了,大家都不知怎么办了。我也不想看你沉着脸,就当没听见好不好?”
他神色慢慢缓和下来,仍是没开口,只盯着二人握紧的手。
等嘉卉撑着脑袋半梦半醒时,忽而听到御医激动地说:“陛下,您醒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殿内所有人都活了过来。
已是天光微亮,远处的天际泛着鱼鳞白。卫歧大步走过去,问:“可要传谁?”
皇帝费力地点点头,虚t弱地发不出声音来,只口型做了“平王”二字。
说完,又脱力地阖上眼睛。
一时间,才喜极而泣的宫娥们都手忙脚乱起来。端参汤的去端参汤,传话的跑出去传话。
卫歧立在一旁,不知该做什么,垂着眼看着榻上一下子就老了二十岁的皇帝。他心知不该久留,昨夜是事态紧急,如今皇帝清醒,又亲自指了平王觐见,合该立即告退出宫,才够表明自己态度。
他正想着,忽听皇帝开口道:“你别走。”
这声音比平日里虚弱百倍,卫歧一愣,道了声好。
紫极殿的宫人极是妥帖,见二人都被皇帝留下,在百忙之中还给嘉卉上了四道早膳。她是全然没有胃口,且干坐着于礼不合,去皇帝床榻前侍奉于理不合。
只好埋头用早膳,盼着殿内人都不要注意她才好。
平王乃是皇帝的叔叔辈了,今年过了寿就到古稀之年。但平王保养得宜,身子骨硬朗。家里妻妾和睦子女成器,万事不愁,在宗室里颇有美名,谁家有个事不欲闹上宗正寺的,都爱请他老人家做主。这回更是被皇帝指去主审废后谋反大案,正和老妻商量该怎么和皇帝陈情。一个先皇后拉去砍了头总归不美,不如还是白绫一条。
就见宫里急匆匆派人来,从被窝里被叫出去,连早膳都顾不得让他这个老头子先用上一顿,心知必然是出了大事。
跟着内监,甫一踏入内殿,苦涩的汤药味扑面而来。平王心下一沉,见皇帝床榻前围满了人。见他进来,也无人通报,都默不作声跪下行礼。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默然立着,侧脸神色复杂。
这也是他近期的老熟人了。镇国公府的大爷卫歧,此人救驾有功,但怎会一大早就在内宫里?
想到京城里前阵子暗流涌动的传闻,平王转念就心领神会。又见殿内还有个青年女子,虽说一脸倦容,但坐在那儿真真如同九天仙女一般,满室生辉。想必是皇帝哪个新宠了,只是竟然不在皇帝眼前待命,当真大胆。
他如此想定,在皇帝榻前作势跪下,肖乐水连忙搀扶。平王这才看清皇帝,一双眼睛虽还锐利,但双颊凹陷,脸上一点神采都没有。他轻唤了一声“陛下”,就见皇帝被人搀扶起来。
隆佑帝被人搀扶着坐起,就已经累得额头冒汗。平王又惊又疑,还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皇帝摆摆手,示意扶他的内监退开,又看向卫歧。
卫歧挪着脚步,站到皇帝身边。皇帝昏迷期间,虽睁不开眼睛,对外间的声响却听得无比清晰。听到卫歧吩咐了戒严,又让肖乐水去把太子紧急传召回来。就连他和周氏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十分的怅然。
不由思绪飘到了二十一年前,想到了他的母亲。她是那般的不情愿入宫,不愿意他们的儿子姓梁。
等清醒后见昏迷期间听到声响的人都在,才知并不是做梦。
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皇帝吃力道:“请皇叔来做个见证,朕要拟传位诏书。”
平王暗叹自己跪对了,嘴上道:“陛下春秋鼎盛,不过一场小病,您何必如此?”
皇帝嘴角抽了一下,没笑出来,只说了两个字:“太子。”
还是太子,果然段氏一族的谋反并未影响地位超然多年的东宫。平王磕头道:“老臣明白。”
“等太子回来,就继位。”皇帝一字一句道。
届时他若还活着,就退为太上皇。
平王大惊失色,道:“陛下,请您三思。”
皇帝叹道:“朕是真的老了。”
“老臣比您年长二十多岁,尚且不服老。您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啊”
隆佑帝抬手打断了他,道:“朕意已决。”
平王顿住,再度叩首,应是。
隆佑帝眼皮略抬了抬,肖公公立即挥推了所有服侍的宫人,又给嘉卉使眼色。
她心道皇帝要说什么,难不成和她还有关系?皇帝显然是在对着平王交代遗言了。
“朕还有一子,”隆佑帝喘着气道,“不知该怎么安排,请皇叔来出个主意。”
殿内静默地连嘉卉轻缓的脚步声都一清二楚,她看向皇帝。衰弱的老人靠在卫歧身上,脸色祥和。
嘉卉心念一动,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觉得皇帝是已经有了主意的。
平王垂首,一时不知这话该怎么接。皇帝没明说是哪个儿子,但这时候装傻请示就没意思了。
“卫公子人中龙凤,救驾有功。您若是想赐个恩典,即使是收作义子昭穆序列,老臣看来,都是受得起的。”平王沉吟片刻,道。
卫歧生硬道:“多谢平王好意,歧有自己的父母亲,不欲再认他人作父。”
话音刚落,殿内所有人都不由看向皇帝。
嘉卉跪在平王斜后方,正欲开口为卫歧说几句话,忽听皇帝叹道:“也罢,朕就遂了你的心意。周氏,你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