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开人群坐在神像前,只要从跪拜的位置抬头起身便可清清楚楚看到台座下的字迹,上头写的竟是陈秉元的种种罪状,天灾横祸,州府长官不仅庸碌无为,甚至还层层盘剥各县粮食和赈灾钱,如今真出了事,这偌大的窟窿填补不上,遭殃的势必是夔州百姓。
他伸手朝石座上抹了下,并非刚写的,也不是用笔写下的,更像用手指蘸着墨涂上去,而笔迹也并非涪陵县衙中人所书,定是另有其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开始愈发喧闹,怨愤四起,谭子琛无言以对,他转头看向门口的周词,而他也正看向自己,面色平静如常。
谭子琛顿时猜到七八分,上前将周词带出神女庙,面色不善地质问道:“通判,莫不是你搞的鬼?”
周词谈谈说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谭子琛心知此举冒险,但确实可以激起民愤,可民若要与官抗衡无疑是以卵击石。
他沉默半晌,又问:“这就是你所谓的办法?”
周词肃穆道:“如‘怪力乱神’之言论,一传十,十传百,他最轻贱的民心,何尝不是最尖锐的利刃?我赌,必定有人能将消息递入京城。”
谭子琛一愣,口中喃喃:“难不成天神济世救人之说也是你……”
周词神情坦然,并未否认,他越过他,远眺山川江河,目光毅然清亮:“你亦是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应该明白,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
谭子琛摇头:“凭我心力只能守好区区一个涪陵。前路凶险,局势险恶,你纵有鸿鹄之志也不一定能在此漩涡中独善其身。”
周词笑道:“这话不该你对我说,你我一样,功名半纸,风雪千山,不都是心甘情愿吗?”
谭子琛侧身挡住周词的目光,冷然说道:“你恨陈秉元、傅良之流,但你是否想过,那也许正是人之秉性,即使不是你的,也是世间万千人的。与之抗争,只会万分苦痛。”
周词听言,忽长舒一口气,肩膀都往下沉了沉,他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谭子琛暗暗惊讶,看来他确实下定了决心,甚至试图重回京城。
文儒之心,谋士之胆,也不知将来风云又要如何变幻。
谭子琛转身与周词并肩眺望,天边虽无雨,却仍是阴云遮蔽。
“你就这么笃定?”
“陈秉元忙着向朝中要钱,短时间内无暇顾及我们。”说着周词微微一笑:“京中,御史中丞走马上任不到两月,便送他个绝佳的机会。”
小满躲在县衙里和阿七一同照料洪灾过境时的伤患,她照着郎中的嘱咐帮忙打下手,旁人要问起她是哪家的姑娘,她便得意回道:夔州府衙来的周通判是我相公。
要不了一两天,大家都和小满熟稔起来,而且怪的是,各种内服外用的药材经她之手用后,伤口不疼了,伤势也见好了,不知是郎中药用得对症还是她更有办法。而周词则一直在外奔忙。
午后,小满得闲片刻,便回房暂歇,刚大喇喇往卧榻上一歪,门就被推开了。
她立马坐起来问:“怎么这个点就回来了?”
周词道:“江水基本都退了,该安顿的也安顿好了。”
小满松了口气:“总算是过去了。”
“还没。”周词净了手,t洗了把脸,换回常服坐到她身边,“屋田侵淹,百废待兴,涪陵至少得年才能恢复元气。”
“要是这年里再有洪水来犯呢?”
周词一时无言,神色黯然,小满笑笑,两腿盘坐起,拿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
“离开巫山时我偷偷潜进了岷山水君的神殿里,看到了他的水神注。”
“水神注?”
“天地恒长有序,一切风霜雪雨都是天定,九重天给各路神仙下的指示就在各自的神注里,譬如今年涨多少水,冲多高的岸,都是事先界定好了的,分毫不会差。”
“那只要早他一步就能防患未然?”
“嗯,你和那个坛子深还是坛子浅的商量一下。”
周词笑道:“是谭子琛。”
“好,坛子深,按水神注上的内容,日后会有水位涨过水则碑七则的情形。”
周词无法想象过了七则后的滔天灾祸,等同于涪陵田原夷为平地,洪水直逼山下,城中几近半淹。
“你可有办法?”
小满的话将他拉回沉重的思绪。
“有……筑堤修坝或凿河安澜。”
“那会耗废很多时间和人力。”
周词道:“我笃信的是人定胜天,哪怕千秋万代,终有事成那一日,你能告诉我这些,已是如有神助了,还有。”他的手在小满肩上按了按,“我要设法回京城。”
“回去?回去做什么……”
周词眸光沉了沉,继而从深处闪烁着隐隐的光华,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公正道义,要苍生太平,可没有力量我如何保护他们?我会执刃,但只为救人不为伤人,心怀正道,方能战无不胜。”
小满看着他的双眸,仿佛从其中又看到了自己,她说:“我也要摆脱现在的身份,然后跟你去京城。”
周词张了张嘴正待发问,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少夫人!”外面是阿七的声音,“少夫人,我看大夫那儿的药都煎好了,咱们要不要去帮忙?”
小满立马从榻上跃起,轻盈跳下地面,说道:“回来再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