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家里,老爷与夫人的权威进行了倒换,模式却不曾改变。
背光处的他们像索命的黑白无常,你恐惧地后退,后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你感觉自己躺在古埃及法老的坟墓里,周围都是索命鬼与干尸。
黑白无常手中勾魂的绳索将要套上你的喉咙。
“别杀我……”
“别杀我。”你一直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凉坚硬的墙壁。
你声音发抖,轻若无声地沙哑说道,“我不考了……”
“……别杀我。”
你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饭桌便是审讯的刑场。打牌归来的母亲一一数落你与父亲的不是,你若是敢反驳一句,她会哭闹着丢下碗,关在卧室不出来,等着你去赔不是。
高中时你逃到了外地。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只能使用共用电话卡,主动权在你,你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段单方向联络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一直把绵阳当做第二故乡,因为它第一次给了你自由。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通过其他方式掌控着你。你用成绩换取生活费,偶尔发挥失常,便要忍受洗冷水澡和饿肚子,哪怕是在寒风冻骨的十二月。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更是梦魇。她严词命令你每周打电话汇报学习情况,在电话里给你施加千钧重压,每一次你都像全身筋骨被碾碎。于是你反抗,你拒绝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报复很快来了——电话打到了班主任的手机上,尖利的质问响彻整个办公室,你辛辛苦苦维系的尊严一朝尽碎。
高考当天,睡眠不足的你坐在考场上,脑海中全是前一晚电话里她的反复念叨:她只有你了、你最好给她争气、当心点别犯低级错误、把你送到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她为了你把头发都熬白了……试卷拿到手后,你有十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高考出分后,你继续反抗。她要你学金融会计,你告诉她,你第一志愿准备报人大提前批法语专业。你告诉她,你和别人约好一起去北京。你不能失约。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你的脸上,力道之大,牙齿划破口腔内壁,你满口浓烈的血腥味。
她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你,你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样肮脏的话语。她叫来各种熟或不熟的亲戚,轮番劝你,家丑外扬。
上了大学后,你的反抗愈加激烈。你赚钱养活自己,自力更生,几乎断了所有联系。在你打电话告诉她假期不回家时,她的沉默给了你一种她在让步的假象,但你太过天真。
她不过是在养精蓄锐,在耐心地等待,像一位最佳的猎手,静待收网清算,将你一网打尽。
在你觉得已成功逃离她时,她站出来告诉你,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那个永远翻不出佛祖手心的孙悟空。
你满盘皆输。
一根细细的绳子便能困住几吨重的大象,因为大象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尝过反抗的苦果。
沙漠里的小乌龟,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爬向大海,可他永远也到不了大海。因为一根无形的绳索捆在他的脚上,根深蒂固。
“我不考了。”
这四个字出口后,你的灵魂与身体便已分离。你听到你母亲趾高气扬地吩咐你父亲,让他叫来楼下收废品的老头,将你的书与笔记卖掉。老头说这么几本还不够压秤的,你母亲说反正不要的东西,丢了也行。
看到她转走你银行卡里所有的钱,账户里干净得连零头也不剩。
听见她居高临下地命令你,让你安分,让你顾家,让你每周打电话回家。
然后她护了肤,去卧室睡觉了。
一片阴影接近,原来是你父亲拿着药水想往你额头抹药,你条件反射地后退,防备地望着他。
他尴尬地笑了笑:“……饿了吧?爸这就给你盛饭。”
你骤然惊醒似的,跌跌撞撞往大门走去。你父亲着急忙慌地追上来想抓你的肩膀,被你躲开。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从茶几的小抽屉里拿出一迭红钞票,往你手里塞:“拿着,去买吃的。”
他手指的温度传到你的手臂上,你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阵生理性的呕意从胃部上涌至喉咙。你像躲瘟疫一样躲过他的手,一堆钱便如天女散花般落了满地。
趁他发愣的瞬间,你打开门逃也似的离开。
你眼前发黑地发足狂奔,就像身后有巨齿猛兽在追赶。直到离开家两条街,你才浑身发抖地在路边坐下。
你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陈知玉带着困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宝贝,怎么了?”
“你……”你的声音如两片粗粝的砂纸在摩擦,喉咙生疼发痒,“你能不能,帮我买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
“你怎么了?声音怎么回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我马上买。”
“对不起。”你说。
“买了八点五十的那一班,我截图发你。”他说。
你想说谢谢,可一出口,又是:“对不起。”
“别急,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了?”
太阳从东方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街道上。
“对不起。”你低声说,“我搞砸了。”
陈知玉没有再追问,只是给你转了一千块:“别坐高铁了,直接打车。”
你去路边的小商店买了一顶棒球帽,遮住额头的血痂。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你拉开后座车门,对司机说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