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了这答,一时却没有说话,但听得那指尖在桌面上一阵轻叩。
崔妄心里头像是打着一面急鼓,只是不知道自己猜错了或是没猜错。
一忽儿只觉得苏怀月说不定是说来骗他的,一忽儿又觉得皇帝今日的态度又确实格外有些怪异。
就这么忐忑不安地想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得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案卷所载,也许只是苏怀月一面之词,恐怕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崔爱卿又以为如何?”
崔妄听皇帝又发了这样一个问题,顿了顿,心里头登时是明镜似的了。
皇帝的确在犹豫,也的确在权衡。
可为什么犹豫,为什么权衡?恐怕就连皇帝自己也并不十分明白到底想要怎样的答案。故而今日屡次三番就这个问题拿出来问他。
崔妄又想起了苏怀月那句话来:“哪样是忧,哪样不是忧,实在也很难说。”
是了,崔妄陡然间明白了,犯了错的苏怀月此人并不是“忧”。
给皇帝把这个答案找出来,才是皇帝如今真正的“忧”。
只是这个问题既然皇帝自己也想得不是十分清楚,崔妄就更是不敢乱言了。
但不管怎么说,先给皇帝把人留下来,就便是熨帖帝心的好臣子了。
想通了这一层,崔妄终于放下心来,只道:“微臣与苏娘子相交不多,但已然觉得苏娘子心性纯善,故而在案卷一事之上不敢妄下断言。只是皇帝倘若心中有疑,何不先留着苏娘子性命,往后再细细盘问呢?”
皇帝又默了一默,似乎在思考他所言的可行性。
沉吟着又道:“留着…那便留在何处?她既而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便决不能轻拿轻放,容其再肆意行走。”
崔妄道:“依微臣来看,不若便将苏娘子充入宫廷。罪臣之女如此处置,倒也十分妥当。且还能将其置于陛下眼前,谅其往后也不敢再生异心。”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重复了他那句话:“充入宫廷?”
他心里不知为何,竟而有些异样的微微跳动,竟又紧着多问了句,“那崔爱卿以为,充入宫廷,又做什么呢?”
(修了三百字)
充入宫廷做什么?
崔妄闻言噎了一下,倒没料到皇帝刨根问底还要问到这个程度。
这问题他一个刑部尚书也答不上来啊,那不得去问高福高公公么?
但皇帝既然对他发问了,崔妄硬着头皮还是得答。不由只是紧皱着眉头思忖着,半晌没有说话。
屋中一时便安静了下来,但听得见烛台上蜡烛烧得筚荜拨拨的声响。
皇帝脑海中思绪万千,下意识便盯着那抹轻轻跳动的火苗看。
到了这个时候,他亦觉察到了自己今日的不同寻常之处。
白日里将苏怀月送走时,他本来是十分恼怒的。这女子胆敢对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他是下定决心非要给这胆大包天的女子一个教训不可。
可不知为何,随着日头渐渐落下,他那怒气就好像跟着这金乌一起坠到了云后头似的,渐而也就这样只留下那一点长日余痕。
他不知自己何以忽而这样大度起来。
想来想去,只觉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抓住了尉迟荣山。心头一桩陈年旧事终于了却,故而才生出这样一种松快的情绪来。那苏怀月不过是跟着沾了这光彩罢了。
可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方才最终发落了那尉迟荣山,理应是更加轻松才是,为何心底却还是挥之不去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的烦闷?
在翻阅卷宗的时候,他到底在对什么不满?
现在等着崔妄的回答,他究竟又想听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皇帝蹙眉寻思了半晌,也没寻思个结果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空白的等待中,他忽而生出一种十分荒谬的感觉。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正被一条又细又韧的丝线刮拉穿过,悬吊在了半空,只是晃晃悠悠没个着落。
这丝线的一端牵着他要找的答案,令他忍不住想要去探个究竟,看个明白。
可甫一抽动这丝线,只于他的耳畔拉出那样一道令人牙酸而耳麻的声响来,教他觉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瞻前顾后、踌躇难言。
这样的感受令这位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新帝感到茫然,渐而又觉得不耐,下意识那指尖只在桌角一阵急敲。
”哒哒哒哒“,把下头正苦思冥想的崔妄吓得够呛,慌忙跪了下去请罪。
只忙乱道:“陛、陛下,微臣,微臣知道了!知道了!”
“微臣听闻陛下于有芳池新种了许多紫藤。这,这苏娘子天生丽质,同那紫藤花十分相衬,不若、不若便教苏娘子去莳花罢!”
他这也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只胡乱把白日里与苏怀月闲聊的内容串在一起一股脑说了出来。
说出来后,他自觉自己真是在胡言乱语,那前后句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逻辑嘛,还不如不说!
皇帝乍一听崔妄这句话,本也是觉得相当混乱荒诞。然而心头忽而一动,想起来什么。
他整个人登时是若有所思似起来,不耐的敲击声慢慢停了下来。眉目间本来是一种令人十分在意的不耐,这会儿竟而渐渐舒展开来。
丝线那头的答案找到了。
皇帝淡淡道:“崔尚书,你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朕。”
崔妄有些茫然地朝皇帝看过去。
皇帝接着道:“有一件事,除了朕的心腹,便再无旁人知晓。”
他顿了顿,“你当记得朕几个月前曾南下扬州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