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玉突然哑然无语。老妇说完,转身走出房门,瘦小的背影在晨曦的薄雾中沉重如山。她这时才明白,有时候,仇与恨并不随着岁月的冲刷而被全部人遗忘,只是让活着的人将痛苦延长。
天光渐渐亮了,她展开怀里的字条就着朦胧的窗户看了起来,看了半天,才慢慢地将纸条放在嘴里,吞了下去。
……
楚宫,朝和殿。
铜鼎中香烟缭绕,龙案边,楚霍天一身玄色绣金边龙袍,头上戴镶紫玉金冠,冷峻的面容隐约在烟雾中。
殿门轻轻打开,李靖才躬身走了进来:“皇上,左相大人到了。”
“宣!——”他放下笔,俊颜上神色倦然。不一会,查三少一身绛紫色朝服,大步走了进来。
“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楚霍天道,仔细看了他一眼,手一挥,殿门关上,御书房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十八路鹰卫,你派出九路,朕的查爱卿,在你的心中,是楚国的江山重要,还是……她重要?”沉郁的嗓音,座上的帝王似突然卸下防卫,淡淡道出一个事实。
查三少愕然抬头,不期然,与楚霍天的玄眸对上。
楚霍天低头清淡一笑:“曾经年少时,我有个好兄弟,一起从军之时结识,他不知我是皇亲贵胄,与我相交甚好。”他用我字,却不是用那至高无尚的“朕”字。
查三少复又沉默跪下。
楚霍天步下龙案,慢慢走到他身边:“当时,我正因为先帝的不喜而离京,心中自是十分抑郁。他却并不介意我的寡言寡欢。有什么好处,都分与我。即便是打仗,生死关头他亦是护我在前,若不是他,我早就死过了几回。我心中感激,但是并不说出口,总想着有一天能报答与他。”
寂静的大殿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他看着地上跪着的查三少,撩了龙袍下摆,坐在他的身边。
查三少一惊,想要动,他却按住他的肩:“一起坐着,无妨。”
“后来有一天,梁国来犯,我们前去埋伏阻击,那场仗胜得十分轻松,可是路过一座小村庄,我却因为误踩了猎人设的捕兽夹而伤了腿,无奈,只好在那村里寻户人家,治伤再回营。他留下来照顾我,在那村子里住了五六日。”
“那户人家有个姑娘,心地善良,人亦是清秀。几日下来,我们俩都对她有了好印象。可是,我那时心心念念的,便是如何建功立业,如何再回京夺回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自然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是,我的兄弟,他却是悄悄喜欢上了那位姑娘。”
(三十一)
楚霍天轻叹一声,转了头对他道:“那时候我只是个少年,不知情爱为何物。听了我兄弟的话,心中大不以为然。可是,今时今日,我成了九五至尊,万万人之上,本以为再也没有兄弟,没有心爱之人,却没想到,上天待我不薄,给了我一个箬儿。亦是给了我子玄,慕白,还有你。”
他语气放柔:“你为她做的事,朕都知道。那夜她得知凌玉被擒消息,心急如焚,夜出皇宫前去找你,亦有知会朕知道。箬儿是个明事理的女子,杀伐决断,若真的逼到那一步,她亦是不输男子。所以朕很放心让她处理一些隐秘之事,甚至朝堂的纷争,她也能与朕同心……可是,她与朕都没想到,你入魔这般深。”
“十八路的鹰卫,你为她一句话,便轻松派出。倘若箬儿是心怀不轨之人,你难道为她一句话,也要如此么?”
查三少看着身边的楚霍天,终于惨笑一声:“皇上,臣死罪!”
“不,与情之上,你并没有罪。可是于法之上,你便是死罪。朕若是当年的失意皇子,以区区一个女人,换你忠心一生,何尝不是一件合算之事?”
楚霍天猛地站起来:“可是,若是我当年的兄弟,他便会说,若是心爱之人,怎么能让?!”
“皇上……!”查三少终于俯地不起,双肩颤抖如秋叶。
“箬儿是我心爱之人,除去你我的身份,若你我是当年相依为命的兄弟,我亦是不能让。连想一想都是侮辱了她,亦是侮辱了我们俩!”
他长长叹息一声,将他扶起:“以你才华而论,本是护国之良相。以你城府而论,朝堂纷争,你能全身而退,周旋妥当。这个天下,朕在守护,也需要你的助力。醒一醒,一梦十几年,是时候该醒了。”
查三少这才抬头,面色惨然:“臣——明白!”楚霍天是帝王的胸襟,这时候,他才明白,只有这样心怀天下的男人,才能让她全心爱恋着,心无旁骛。
即使自己做了那么多,呈在她的面前,只会徒增她的烦恼。
他踉跄退下,行至殿门边,他突然回头问:“皇上的那位兄弟最后怎么样了……”
楚霍天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死了……梁军再次突袭,恰巧又是那个村边,一百多口人,通通成了战火的陪葬品,他从死人堆里找出那位姑娘,沉默地将她埋了。自己背了把刀,失踪了。过了好几天,我们才知道,他一个人潜入梁国兵营中,杀敌一百多人,最后力竭而死。”
查三少脸色一白,身子晃了几晃,苦涩地道:“微臣……明白了。”
楚霍天见他面如土色,眼中一片灰败,知道他又有些许误会:“他的选择我无法理解,却也尊重他。人的际遇各有不同。错过这片风景,也许会懊丧,可是焉能不知下一个风景会更不同?若只执着于得不到的,那人生又有何乐趣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