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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第1页)

&esp;&esp;巫师的房子和其他人建得没什么两样,只是在房子屋顶上罕见地开了个天窗,豫章如此多雨,他却不怕漏雨。屋里的墙上、地上、案上,都有绘着奇怪图画的皮草、绢布,全是些小圆和线条——刘基认出那是星图,再结合天窗,说明这应该住过一名星术巫师。除此之外,木板上画了扶乩的罗盘,地上散落着文王的卦签,还悬挂着各色驱邪避灾用的草木花果。

&esp;&esp;可在堂前正中央的墙壁上,却有一块布垂下来挡着,不知道背后是什么。

&esp;&esp;一张草席,四枚伏鹿席镇,太史慈就坐在这狼藉中间。

&esp;&esp;他的眼圈很黑,刘基敏锐地感觉到他喝过酒。

&esp;&esp;室内还飘着那青铜蒸馏器蒸煮后的气息。

&esp;&esp;太史慈看见来的是刘基,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让他先报告。听说那墓室里全是漆兵漆甲、不具有实战功能之后,他沉吟片刻,又接过漆甲来细细查看一番。

&esp;&esp;看完以后,他把漆甲轻轻放在草席上,说了一句:

&esp;&esp;“他说,倒逆阴阳,扭转乾坤,全在于桂宫。他最后悔的,也是桂宫。”

&esp;&esp;刘基没听明白,便不回答。

&esp;&esp;太史慈却主动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那地方还埋了东西吗?”

&esp;&esp;“你一定看过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刘基说,“在海昏侯那几岁孩童的墓里,你找到了什么?”

&esp;&esp;“我们发现了一堆残简。龚瑛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或者是被金玉迷了眼睛,所以全被我带走了。那其实是很多份竹简的残骸,主人有意把它们斫断、埋葬进这墓里。”太史慈说,“老郭说,你拿走了其中一枚残片:‘厚费数百万兮,治冢广大。长绘锦周塘中兮,悬璧饰庐堂’……”

&esp;&esp;刘基点头,“那是老郭从王祐那几个同伴身上找来的。”

&esp;&esp;“那枚竹简,也是我最早送到北方去的明器之一。传说中的摸金校尉,只要看到这个,应该就能意识到其中的价值——果然,王祐不惜叛逃也要过来。”

&esp;&esp;“海昏侯把自己修墓过程写了下来?”

&esp;&esp;太史慈点头:“不止如此,他还写了很多遍。我所拿到的不是以一篇文赋的竹简,而是很多篇,每篇都在重复一部分内容,但又各有区别,全都碎断了混杂在一起,百转低回,循环往复……”他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然后又杳无踪影,“就像一座迷宫。”

&esp;&esp;“你找到出口了吗?”

&esp;&esp;“我凭借竹简材质、时间、断痕等蛛丝马迹,尽可能拼凑出不同时期写下的竹简,发现他从某个时期开始就反复提到一个叫桂宫的地方。拼凑的过程很困难,辞赋曾经发生过彻底的变化,而且不是仅仅在讲筑墓,还混入大量暗语、指代,间杂断断续续的记事和情绪。随着我改变字句顺序,有些原以为是记述修墓的地方,后来发现是讲述他的谋划;有些以为是记事的地方,却又隐藏了墓葬方位。直到最后,我才坚信:大部分简牍都是弃本,只有一小部分记录了这里的真相。”

&esp;&esp;“那么——什么是桂宫?”

&esp;&esp;“你觉得呢?在最重要的残片里,我不仅发现了桂宫,还发现了未央、长乐等等。”

&esp;&esp;“未央宫、长乐宫?”刘基皱眉。

&esp;&esp;他突然反应过来:“长安城?”

&esp;&esp;其实刘基一直有种感觉,觉得内城也就是陵园不是方正的形状,所以特意绕着它走了走,心中有了大致的轮廓。这下想起长安,一个念头忽然撞进脑海:原来这陵园和长安城一样,也是仿了星斗之形而制,所以墙垣轮廓和最早期的长安城几乎一致。而未央、长乐、桂宫,都是长安城中的宫名。

&esp;&esp;刘基明白了:“海昏侯用长安城内的方位来指代陵园方位。我们挖到车马和漆具的地方,正好就对应了长安城桂宫的位置!”

&esp;&esp;太史慈稍稍露出惊讶的神情,“你比王祐想得更快。”

&esp;&esp;“是吗?”刘基能清晰回想起舆图上长安城的布局,“小时候父亲总说带我去看东西二京,可京畿多乱,一直没有成行。”

&esp;&esp;听他提起刘扬州,太史慈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又重新点燃:“总之,你说的没错。他反反复复写到那一段经历,不断变化,虚实交错,直到最后,回忆和筑墓竟混合在了一起。这些筑墓赋既是文章,也是纪事,更相当于这座陵园的一张地图。他不仅把内外形制修成了长安城的模样,就连地宫埋藏的器物,也和当年他在长安城登基的经历一一对应!简直就像是他在这里重造了一座与自己有关的长安。”

&esp;&esp;“可他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写下来,然后又毁掉?”

&esp;&esp;太史慈忽然笑了笑,那让他变得更像一个酒醉的人。他说:“如果他真想毁掉,一把火烧了就可以,何必拿来殉葬?那是他留给我们的一座迷宫,‘桂宫’就是钥匙。”

&esp;&esp;“通过这些记录,你就能找到‘长乐’、‘未央’,确定海昏侯的主墓所在。”刘基说,“可是这还是解释不了,为什么他要留下这些?他难道希望别人来挖开自己的墓吗?”

&esp;&esp;太史慈的目光从深黑的眼圈上射出:“谁也不希望被人盗墓,除非有比不被盗墓更重要的欲望。我越来越觉得,他想让人知道自己,你明白吗?就像神亭、孙策、我,百年之后,千年之后,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所以他留下了这个。”

&esp;&esp;他把身后的布帘掀开,露出一幅金光四射的图画——那是由墓中发现的八十枚当卢共同拼成的画面,围成一个正圆形,圆里面是各色当卢填满。他在墙两边竖了两根柱子,中间串满麻线,再用麻线将当卢吊起,所以当卢可以按他想要的位置来摆放。外圈全是宽头细尾的长叶子型当卢,内部则形状不一,像一个漩涡,呈现出某种独特的规律。

&esp;&esp;在老巫的家中,这幅金灿灿的图画不仅不突兀,反而显得异常和谐。

&esp;&esp;这是诡异里住进诡异,诡异到家了。

&esp;&esp;太史慈:“王祐说你也能看出来,这不是实用马具,而是四神明器,让马成为天马,带墓主上天登仙。可是你和王祐都一样,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esp;&esp;太史慈说这话的时候,眼窝显得更深了,嘴里仿佛蒸着酒气,脸色却白了,像那老巫的阴魂仍在这屋里。

&esp;&esp;“我为什么住进这房子,因为这是星巫的房间,头上的孔是观星孔,他画的点点线线全是星图。你仔细看看那些符号?二重实心圆、三重空心圆、带尾涡纹、实心小点,这是历代天官勘录星象时都会用到的符号……而在当卢上,都能找到。”

&esp;&esp;刘基一怔,说:“难道它们还是星图?”

&esp;&esp;他突然明白了太史慈摆放的正圆形——八十枚当卢重新排布,竟然组合成了一张完整的天象图!

&esp;&esp;太史慈点点头。

&esp;&esp;“你看到的不仅是四神,还代表了东西南北四象二十八星宿。最外圈的每一枚,记载的都是四时当中某一时节的具体天象,最简单的判断方式,是连星成线,找到北斗。比如这一枚:斗柄指东,天下皆春。它记载的春日星象,有昴、毕之间,日月五星出于东方;有荧惑守心,二火相遇于天,大臣犯上,兵祸贼乱。”

&esp;&esp;在太史慈的指引下,刘基眼中的小小当卢再次起了变化,仿佛一叶知秋,将四时天象包裹其中。他原本以为的云纹水纹、装饰性的圆点,竟都可以与星天相映。

&esp;&esp;太史慈指着其中一枚当卢说:“这当中最重要的,是这一枚上的金色三角形。大星如月,逆空西行,大凶。这是刘贺入京前的星象!所以这记录的不是别的时候,就是元平元年,夏天——刘贺登基时的星象轮转。”

&esp;&esp;刘基盯着太史慈久久没有说话。他想,这真是太史子义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了解星象学说?

&esp;&esp;可他又明白,答案分明就摆在眼前:他姓“太史”!祖上必然有负责星象历法的太史官。自古以来,修史与预言都密不可分,而在太史慈身上,所有人都只看到他不惜一切想留名青史的一面,却很少看见他夜对星河、推演卜卦的另一面。

&esp;&esp;这两者往往是相通的。

&esp;&esp;在追求生前名和身后生的漫漫长路上,人必须要信一些宏大的东西,比如星象,比如宿命。

&esp;&esp;刘基问:“既然外圈是刘贺登基当年的星象,那内圈呢?为什么又有一种不同的四时星象,而且,又出现了这个金色三角形?”

&esp;&esp;太史慈回答:“很快,我们将看见大星如月。那就是开墓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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