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早已过了会被这话术欺骗的时候,但是盯着井底盯久了,那遥远的阴寒恐惧还是会从心底里钻出来,让他有一点本能的怕。闻听摇摇头,自嘲般笑笑。
凌厉依旧在打游戏,拇指点在屏幕上,那迅速而用力的样子甚至让闻听也觉得手指隐隐作痛。他独自走到小溪边蹲下,隔着清澈而浅浅的溪水望底下的鹅卵石。
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到十八岁。其实真要说起来,前一天、后一天,不过是几十个小时的差别,这时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人是活在定义中的生物,而在这定义里,毫秒之差就仿佛是天差地别。原先不必多虑的事情,都渐渐成为所谓重要的分水岭,可是他对它们依旧毫无头绪。
他在这纷乱的思绪中无知无觉地伸出手指,伸入溪水中,触摸那底部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水流轻柔地游过微微拱起的手背,后又紧密地围绕包裹住手腕,仿佛在挽留——这样说当然不过是出于多情,毕竟即使深林人不知,也会有明月来相照。虽说这话原先讲的是琴生,但毕竟受着月光的眷顾的不只是琴生。无论是纷纷开且落的红萼或者眼前的溪流与碎石,本身便诞生于这孕育了一切的自然,亦都享受着自然最直接的眷顾,又何必需要他的见证。
他为自己在此留存而寻找的意义终究成为徒劳,闻听从溪水里收回手,不顾残留在手的水珠,直接贴上面颊。溪水凉凉的清爽,他得了趣,索性将两只手都伸展开,手掌朝上放进溪流,片刻又迅速抽出,贴在脸颊与脖颈上。如此几回,忽听身后男声道:“衣服都湿了。”
闻听愣了愣,忽地转过身,与凌厉对视一眼,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见衣服斑斑驳驳地湿了一片,手上的水顺着手臂向下留,宽大的衣袖边缘也被染成深色。
他笑了,明眸皓齿,少年意气。月光被流淌的溪水反映在他的身上,波光粼粼,仿佛他也是那溪流的一部分,与它一样自由灵动地流淌。他的眼睛弯弯的,清澈漂亮,五官与名字一样清秀而有灵气。素日在骄阳下曝晒成小麦色的皮肤,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中轻微地泛白。整个人被笼罩在月色里,凌厉肉麻地想,像山林里的精灵。
凌厉晃了神,不知道自己盯着他的时间早已越过了礼貌的界限。直到闻听伸出左手,试探着在他的眼前挥了挥问“怎么了”才幡然惊醒,没来得及回味那突如其来的走神,本能地摆摆手故作不在意地说“没什么”。
闻听撑着膝盖站起来,坐到他身边:“你不打游戏了?”
“打完了。”
“赢了吗?”
“当然。”
“真厉害。”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在夸。
闻听比他坐得稍稍前一点,望着天空发呆,头发随风飘动,散出洗发水的清香。他看他一会,问道:“我们经常来找你,会不会打扰你学习?”
“啊,不打扰。”闻听说,“我今天该做的都做完了。”
“嗯。”凌厉点点头,没再讲什么。
闻听默了片刻,微微偏过头看他,凌厉察觉了,好奇地朝他看过去,闻听仍是不说话,不过倒也不躲避,只是视线粘在他的脸上左右来回地转。凌厉回望着,想起森林小鹿一类的比喻,像是初生而未谙世事的生灵在好奇地打量突然出现在领地的陌生人类。“怎么了?”他问,语气是不自知的温柔。
“我说了你别笑话我。”闻听视线下垂,面上闪过一丝赧色,将声音放得好低,像在讲秘密,“我其实没那么想考出去。”讲完话,眼睛依旧看着地面,纤细的睫毛遮盖在眼睑。但不是因为偷懒,也不是恐惧。他在心里暗自嘀咕,却悄悄地不说出口。
凌厉没有什么反应,等闻听忍不住轻轻抬起眼睛试探地看他的表情,见他面色平淡,正认真地看着自己。视线相触,他终于开口:“那也很好。这里也许比城市更适合你。”
闻听愣怔地与他对视,对方眼神坚定,一下也没有眨动,仿佛在以此证明自己所说全出真心,绝非戏言。他的睫毛颤了颤,收回视线也转回了身体,望着面前默默的小溪,不自觉地微弯起嘴角:“你还是第一个和我说这样的话的人。”
“是么?”凌厉的话语里也带点笑音,“城市也没什么好的,只是不同罢了。”
闻听觉得自己本应再说点什么,因为还有话没有说完,还有心绪需要补充。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心底里生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令人安心的明白,于是他只淡淡地“嗯”一声,与身边的人共听溪水。
凌云终于跑回来,咋咋唬唬地坐到闻听旁边:“给你看,这张怎么样?”
闻听凑过去看他的手机屏幕,仔细欣赏了几秒:“好看。”
“哥。”凌云叫凌厉,一边越过中间的闻听,将手机举到他眼前,“这张拍得好吧。”
“嗯。”他点点头,罕见地详细解说,“不错,构图不错,光影也好。”
“哥,你现在真会夸人。”凌云美滋滋地将手机收回去,“我开学了要拿它去参赛。”
闻听问:“什么比赛?”
“学校里的摄影比赛。上回我就得奖了,三等奖。”
“好厉害啊。”
凌厉不客气地拆穿:“发朋友圈叫大家帮忙转发点赞,然后就算得奖啊?我早觉得这没什么意思,不就是比谁微信好友多吗?”
“那也不完全是吧!还是有人会点进来看的,会投票的。我就给不认识的人投过票!”
“人家都是专业单反拍,你整个手机,跟人争哪门子的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