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转了目光,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这位小兄弟,你眼前这位就是于太傅之子于玖,可还能认得?”
中年男子一身还算体面的粗布麻衣,头发利落扎起,目不转睛看了于玖一阵,缓缓道:“虽大不相同,但这张脸小的是认得的。”
说完他突然一跪,“求于小公子救救我儿!”
他跪得干脆利落,声音洪亮恳切,就趴在于玖脚边,于玖被吓得微微往后靠了靠,怀里刚哄好的小朋友也一起被吓到,又哇哇大哭起来。
于玖回神,连忙又是顺着他的背轻声哄,空出来的手去拉地上朝他跪的人,“你、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坐着说,让他看到了不好。”于玖指了指怀里揪他衣服的小朋友。
其实我也怕折寿。
男人却不管,不起,抬头就是一张怒泪的眼,“于小公子为国为民,曾为政治江州官吏乱象不惜向圣上死谏,江州民众早已将您当成靠山。”
“如今阉人霸权,坑杀数万人有余,我家小子亦在其中,如今不知是生是死,还请于小公子相救!”
于玖愣然。
阉人,指的是楚恣?
什么叫楚恣坑杀数万人?
于玖抱着孩子恍惚一阵,而后僵直地顺着孩子的背,却再也没轻声去哄,反而看向地上的男人,“你好好说,把前因后果说明白。”
男人把头磕在地上,“自您抱病辞官,这带就无人再管,水患连年不治。除了鱼县,周边大小地方全是流民,他们种不了庄稼,每盖一座院落,没过多久就会被涨水的隔江冲个干净。
他们活不下去,众民共上书请朝廷大臣帮上一帮,却不想毫无音讯,反而鱼县近几年差人修了隔墙,严查县里县外的人,非高官商贾不得进入。
这件事被搁置了很久,直到灾民再也受不住,周围几个县一起建了支起义军,和鱼县以及朝廷闹了很久,打不下来。
鱼县繁荣不仅仅是地段好,更是靠近边国。
边国觊觎这片地方太久,见有人要反,马上拉拢人,这支军便投敌了。
如今已有正军的样子,我家小子听了,也要去凑一把热闹,我怒得把他捆在家里,没想这小子机灵,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挣了,去跟了起义军。
现下阉人在县外的一处地方暴镇,据说埋了数万人,我那小子至今未归,不知是生是死,求于小公子帮帮小的,救那小子一命!”
孩子在怀里大哭着,于玖恍若未闻,抚在小孩背上的手早就僵了,现下隐隐颤抖。
是,前因后果他明白了,但他该怎么做?
答应吗?我答应过后,该怎么做?
不答应,看着人死吗?
救还是不救?
男人在给他磕头,额头磕得咚咚响,地上一阵颤动,穿到于玖脚边,震得他心惊。
裴苒见于玖僵在原地,立刻举扇上前抬了把男子的肩,“小兄弟且先别磕,莫没等你家小公子回来,你就先磕昏了头,容于小公子想一想罢。”
男人一双眼又怒又悲,眼泪滚淌,“求于小公子为小的做主!”
于玖久久默然。
楚恣,我该怎么做。
于玖这边默然不语,男人却怒了,一把扑向于玖,也不管孩子是不是在他怀里,直把于玖扑倒掐住了他喉咙,“于小公子是不想吗?小的听闻你被那阉人掳去当了佞妻,还对那阉人毕恭毕敬低声下气,当众与其交欢不知廉耻,当真如此?!”
于玖被掐得喘不过气,眼角逼出了泪,怀里的小孩被他爹撞倒滚在地上,不知道磕到了哪,撇脸大哭。
裴苒脸色白了一瞬,立刻上前拉住男子,吼道:“本官同你说过什么,他病了别鲁莽,容他想想!马上放手!来人!”
男人力气大,猛地推开他,一把扯起于玖,手里打碎一个瓷杯,将锋锐的碎块攥在手里抵在他喉咙,“不救是吧,容你们这群人想想,想个天荒地老大燕百姓死绝都想不出来。”
他怒然:“水患多少年了,有人处理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裴苒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前右仆射,管工部的?你是怎么做的?有没有来看一眼?自称本官,你以为你们这些高官有多清廉,在我们灾民眼里自称本官?天大的笑话!”
裴苒脸色微白,“你不是鱼县中人?”
男人大笑,“怎么不是?我鱼县户籍还在,只是身家不够,被你们这群达官贵人生生赶了罢。如今我也是灾民,更是叛军之首。我这么说吧,听闻那阉人喜于小公子喜得紧,我便来看看,没想近身如此容易,也不算什么。”
他对裴苒笑笑,“还得是裴大人心善,见小的在临院街头悲哭,便来询问,问了原委便带着小的来了。”
“真不错,好得很,当官的就得是你这种不干实事却容易被利用的,多好啊。”
突然一声轻响,男人手里的碎瓷片被打飞,随即有人跳窗将于玖从男人手里带了出来,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男人和裴苒被人押住,地上的小孩被拎起。
随即窗户紧闭,门口被人撞开,一队身着军甲的人涌入,将裴苒和男人围起来。
片刻后,门外侍从淡然一礼,“爷。”
于玖软着腿抬头。
楚恣一身珠白广袍,面庞冷然,徐徐步入,身后跟着一位亮了刀的侍从,整个隔间的氛围都变了。
将于玖救下的侍从扶起于玖,扶着腿软的他坐到了一边。
此时门窗紧闭,有人给楚恣搬来了软椅和案桌,摆上了热茶瓜果点心。
楚恣落座,一眼都没分给这些吃的,抬了抬手差人送到于玖面前。裘太医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几步上前给于玖检查一遍,发现无事后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