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玛看他双眼紧闭,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没死罢?”孟扶风有心不理她,故意口齿微张,从口唇边流下了几点涎沫。阿苏玛果然吓得不轻,颤巍巍地拿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孟扶风自幼习武之人,闭起气来熟极而流。阿苏玛慌了神,犹豫了半晌,孟扶风见她迟迟没动静,也觉教训得她够了。正要睁眼,哪知嘴上触到了两片温软的物事,这么一来,他却浑身都像被投在了滚热的烘炉中,只有唇边轻轻的吐气带来一丝救命的清凉。
阿苏玛见他一动不动,好生失望,直起身来,微微分开他的嘴,塞入了一块滚圆的硬物,磕得孟扶风牙齿生疼。好长一段时间,孟扶风只听到水鸟嘹唳,水流琤淙。眼睁一线,阿苏玛却不在身边。他一下直起身来,口中吐出一颗夜明珠来,正是阿苏玛视若珍宝之物。他正觉不解,却见枣红马从水边奔了过来,受惊似的,衔住他衣角不放。心念电转间,孟扶风三步并作两步地拨开芦苇荡,只见阿苏玛大半个身体已经没在了水中,深蓝的湖水将要淹到下巴。忽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消失在水面。
孟扶风并未学过凫水,这时手脚冰凉,脑中充血,欲待上前相救,眼前却闪过了母亲、舅舅和玄刀门众位叔叔伯伯们的面影,握拳捶了捶身畔,喉中的嗓音嘶哑得不似是自己的:“救……救人!”忽然对面芦苇刷得倒下去一片,原来有几个士兵正在水边饮马。听到呼叫,为首一人扯下胸甲,交到身后士兵手中。那几人似乎对他颇为敬畏,说了几句什么,那人摇摇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孟扶风白着脸看着,眼中沁出泪来。水上似乎起了一串波纹,很快又不见了,他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终于,那人带着阿苏玛浮出水面。
为首那人将阿苏玛靠在石上,帮她控出了呛入的水,又摸了摸她的手,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转身骑上马不声不响地去了。他身后那几人也披上了衣甲,看清了阿苏玛面目,轻浮地打了几声口哨,摇摇晃晃地攀上马背,扛起了旗幡。六条青色的布帛之上,赫然是一面熊虎旗。
孟扶风并未留意那起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叫着:“阿苏玛!阿苏玛!”阿苏玛眼皮跳了跳,本就白皙的面孔更加苍白似鬼。她一眼看见孟扶风,欣悦地跳了起来:“太好啦!你没死!”上去就搂住了孟扶风的脖子。孟扶风不知说什么好,口舌发干,艰难道:“好端端的,你怎么跑到湖里去了?”这语气也说不上是责怪还是怜惜。阿苏玛盯着足尖,头发痒痒地蹭着孟扶风鼻间,含糊道:“我以为你死了……我害死了你,自是要抵命的。不过还好你救了我,不然我可就要白死啦!”他被阿苏玛一抱,浑身皆是湿淋淋的,怪不得她有此误会。
孟扶风还来不及说“救你的不是我”,阿苏玛已经从他身边窜了出去,在地上东找西抹的:“我的碧霞珠呢?不会又给你偷了罢?”她这时重提旧话,显是调笑之意。孟扶风心口一阵暖热,从怀中取出圆珠,递到她手上:“你为什么叫它这个名字呢?”
阿苏玛就着她的手将珠子举了起来,映着初升的朝暾,仿佛有千万道霞光从碧绿的珠身中放射出去,又仿若这拳头大小的宝物,竟吸纳了世间所有的霓彩日光。最妙的是,全珠并非玲珑无暇,内中几缕云絮般的裂缝,正好似瑞云捧日一般。孟扶风一时看得呆了,阿苏玛小心地收了回去,开言道:“这是别人送给我娘的,她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后来有一年我生辰,她给了我,教我好生保管,还说以后要还给人家的呢。”
令孟扶风欣慰的是,她似乎很快爱上了这块地方。四围都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水汽缭绕,峰顶积雪反照着日光,投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他们身下的草比锦被还柔软,覆盖了一层不知名的五色小花。阿苏玛拉着他的手站在湖边,指着湖面兴奋道:“你看,我们就跟被吸进去了一样呢!”她转头看看孟扶风,本想扮个鬼脸,却笑得眼都歪了:“我们要能永远住在这里,那该多好哇!”不知为何,听到如此炽烈的告白,孟扶风本应感到高兴才是,心下却莫名升起一股惆怅。那倒影教他想起了一种滴着松油的宝石,那里面封存的金色蝴蝶,也会永远保持着死前的美丽。
他忽然想起一事,昨晚已酝酿了半夜的,此刻说出来还略带羞赧:“我就快回南边了。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阿苏玛还在扯着花茎,乍闻此言,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抬起头来,颤声问道:“什么时候?”“我娘正在找返程的商队,大概找到就走吧。”阿苏玛不言语,一片片拽着花瓣,连指甲都染红了。孟扶风看她有些犹豫,遂下定决心道:“我娘看到你一定很是喜欢。我舅舅一双儿女都死于战火,我可以叫她收你为螟蛉之女,那么……那么……”
出乎他意料之外,阿苏玛很快就点了点头,甚至有些急切地追着他问这问那。孟扶风头脑还有些晕乎乎的,对她提的问题无不一口应承。终于他说得口干舌燥了,不得已中断道:“以后你都会知道啦,我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阿苏玛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随即枕着手臂半躺下去,换上了一副随意的口气:“好罢!三天后我还在这里等你便是。”孟扶风心下盘算,觉得绰绰有余,遂点了点头,坚定道:“好,到时我先带你去见我娘。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看你这么可怜,她待你肯定比待我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