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培青若是本地的大户,柳盈倒有些为杜晏华担心了。州县上下沆瀣一气,苞苴公行,久非一日,怎由得他轻易撼动?她听过“先礼后兵”的说法,他这样明着和他们翻脸,往后还不知惹来多少麻烦。想到此处,腹中的孩子忽然踢了她几脚,痛得她额沁冷汗,扶着桌角蹲了下来。杜晏华神色似有关心,却袖手在旁,并不近身。小愫赶忙走来,将她扶到床上歇下,一边埋怨道:“娘临蓐的日子快到了,老爷还什么事都叫她操劳,连个人影都不见。好像这孩子不是你家的后!”柳盈对他早已绝望,深吸了一口气,抓紧帘钩,苦笑道:“叫承志腿快一点,去东街马二娘家请个稳婆来。”小愫答应了一声,走过杜晏华身边时,狠狠撞了他一下。
两日后的一个风雪夜,她成功娩出了一个男婴。在让她陷入昏厥的阵痛中,她一直在等候田承志,等着他将丈夫带来。她疼得眼白上翻,嘶声尖叫,却在听到珠帘撩起之时,克制地咬住了嘴唇。进来的是小愫,她换了一盆新水,为她擦去身下的血污,抽换掉脏乱的床单。她已经没有了完整的思想,一些零星断片闪过脑际。她回想起初见他,他头上插着花枝,看着她绽开微笑,她便以为那是给她的。
田承志冲风冒雪,冻成了一根冰棍,才从府衙回来。他带回一个消息,全安州的大户,因为儿子被关进了县牢,围得内院水泄不通,连郡守今天都没能上堂。当听到那一声啼哭,柳盈累得几乎昏死过去。却在听到小愫的转述时,茫茫然地睁开眼,凄惨地一笑:“我是夙世欠了他的,才落到这般收煞。”产婆已将孩子裹进了绷席,送到她的怀里。柳盈身子孱弱,并无奶水,那孩子拱了半天,一无所获,放声大哭起来。小愫给了她一吊钱,让她赶紧去找个奶妈来。她一拍脑袋,想起有个还在哺乳期的干女儿,揣着钱,撇起大脚去了。
乱闹了一晚,柳盈还未真正看那孩子一眼。当小愫将一个清洗整洁的男婴举到她的面前,柳盈一眼就发现,他的长相全然依随了自己。不知怎的,她心里还有些微的失望。
杜晏华从公廨回来,已经是三日后的洗儿会了。这孩子套在红绒裹兜里,浅黄的胎毛结成了小辫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会对着人笑了。细看之下,他的鼻子挺而窄,瞳孔周围镶了一圈碎金,颧骨微微凹陷,显得面部轮廓突出,这些地方依稀有父亲的影子。
杜晏华抱着这么个几斤重的小东西,像抱着一团棉花,窘迫得手都不知该怎么放了。这个姿势对孩子并不舒服,他却好像认出了生父,竟然没有哭闹。柳盈虽有一腔恼恨,但看他们相处甚洽,也禁不住笑起来。孩子小嘴一张,奶娘忙将他抱了过来,撮着嘴哄劝。宾客渐多,她躲进屋里喂奶去了。柳盈安详地迭着手,缓缓开口:“我查遍了字书,还是想叫他杜蘅。你看如何?”她说这话时,眼光并不看他。杜晏华默念了两遍,怔怔道:“很好。”这个小东西的出生,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可这毕竟是与他血脉相通的亲骨肉,他久以树立的心防稍微软化了一些。外出应酬宾客、接收喜蛋时,难得不是出于讽刺的笑了几声。
柳盈身子一恢复,就狠下了心,赁下了秋柳巷的那座房子。下人挨次将行李搬入,收拾的时候她去看了几次,然后在一个初夏的吉日,她抱着已开始长牙的杜蘅,由田承志提着包裹细软,一行人搬了进去。这里有个园子,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枯木支离,遍地荒芜,围着一个两进深的四合院式房屋。她收到了爹爹寄来的复信,由于孩子出世,他随信附上了两张一万两的银票,他们的日子过得充裕了。她又雇了一个园公,让郭榔头当起管家。到秋季时,满院盛栽了几十本鲜亮的金菊,金丝一样的花瓣舒卷着,花心呈富丽的紫红色。杜蘅趴在廊前,因为摔了一跤而要哭不哭的。
她看看日头,催促小愫快去摆盘。她总要变着花样,将那些馓子、花卷拼出新鲜的图案。夜色降临,前门传来一阵马嘶,她露出清浅的笑意,放下手上的一卷书,由小愫搀扶着坐到桌前,将主位空出来。
刚经过的一个苦夏,牢中疫疠盛行,闻说有几个娇皮嫩肉的公子,熬不过刑,都瘐死了。县官与大户仍是相持不下,有几家甚至派出了家人,上京去告御状。杜晏华眉头连日不展,吃饭都心不在焉。柳盈夹起一个红豆馅的团子,用刀雕出小小的笑脸,放在他眼前的盘子边,然后若无其事地埋头在自己的碗中。因为下午得知了喜讯,她的声音还有些发抖,在肚里盘桓很久,此刻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来:“我爹来信说,金美嫁了孙汝元。”他对这个凡事和自己作对的表哥,并没什么好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柳盈沉默地望着他,忽然将筷子一摔:“娶她还是娶我,对你是不是根本没分别?”杜晏华盯着那截被磕断的水晶箸头,露出一抹讽笑:“你们父女,也会介意棋子的感受?”柳盈被问得怔住了,嗓音低沉,眼睛绝望地闭上了:“你若另有所爱,当初又何必接受这门亲事?官场地位,对你真这么重要?”他似乎被这话勾起了很多回忆,淡褐色的眼中盛满灯火的倒影,短暂地亮了一剎,很快又归于荒凉的寂灭。怕她追问一般,他极快地说:“他能要我的命。”柳盈浑身震颤,骇然地看着他,激动不已道:“不可能!你……你不了解我舅舅。”她想起舅舅对她的抚爱,恨不得金美和她换一个人,分明是一个慈爱的长辈,怎么也做不出这等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