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炮灰们都面朝树林了,龙文章才压低了音量问吴哲,“你有几成把握?”
吴哲说:“七成吧。”
“实话!”
“五成。”
“那不行,太冒险了!”
“龙文章,我们必须试试!你说过,中国人就是太爱安逸,难道你也要因为安逸,因为害怕危险而不去尝试吗?!”
龙文章给了自己一巴掌,莫可奈何地握住绳子的一头,他拍拍吴哲的肩,“如果有意外,我会拉你回来。”
吴哲笑了,笑容灿烂若初升的朝阳,“我会过去的。”
水温很低,水流很急,水压压迫着吴哲的肺腑。吴哲张开口,灌了满嘴的泥沙,这让他缺氧的肺更加难受了,憋得快要爆炸,他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
吴哲从水里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西岸近在眼前,仅差一个手臂的距离了!吴哲深呼吸一口气,一个浪头径直拍打过来,把他又拍回了水下。吴哲脑袋晕乎乎的,他捶捶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吴哲隐约听到了龙文章在喊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回头张望的力气,他只有向前,那才是活路,他的活路,中国人的活路!
到了!到西岸了!
吴哲爬上岸,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对岸的龙文章等人都怔怔地望向他,他向他们招招手,示意自己还活着。吴哲撑着膝盖休息了会儿,在附近找了一棵参天大树,他把捆着自己的绳子一圈一圈地绕到树身上固定好,龙文章则把绳子的另一头固定在了东岸。因着这一条绳子,东西两岸再一次连通。
由龙文章带头,炮灰们把装备都裹进防水的油纸里,然后一个一个地跳进江里,抓着绳子从东岸缓慢地走向西岸,这让吴哲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话,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龙文章过了江也不忙着料理自己,他帮吴哲按摩手臂和小腿,“你还真挺不错的。”
迷龙对吴哲竖起大拇指,他很少会服什么人,可他对吴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吴哲还有闲心玩笑,他对众人一抱拳,笑道:“惭愧惭愧,小生生得潘安相貌还偏是文武双全,哎哎哎。”
“给你三分颜色还真开染坊啊。”龙文章把吴哲的那一份装备扔给他,“能走了不?此地不宜久留。”
“没问题。”
吴哲没事儿人似的背起沉重的装备箱,端着汤姆逊,不见一点疲态。
龙文章用望远镜观察日军的防御工事。竹内连山不愧是学土木工程的,这南天门上的一草一木都被他利用上了,这阵地真正可说是固若金汤。可龙文章很不解,为什么竹内要把反斜面修得这么严实?
反斜面这边的工事不像正斜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向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
龙文章问吴哲,“有想法吗?”
吴哲说:“我也弄不懂。”
竹内不是个会做无用功的人,反斜面既然如此修造,那么定有他的理由,可龙文章和吴哲一时都摸不到头绪。他们此次来到西岸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是接回孟烦了的父母,两人也不再纠结。
这一趟旅程注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他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他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西岸的土地埋葬了太多他们的同袍,如今尸骨上当以生花长草。一行人在林间碰到了几具尸体,他们鞠躬,敬礼,龙文章说他会把他们带回东岸,他向来敬畏死者。然后他们听到了异动,他们起初以为是日军而严阵以待,可等他们追上那些逃窜人后,他们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那是一群骨瘦如柴,几无人形的人——这些是当地人。
当中国的军队放弃西岸,当地的人便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拴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做靶子。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龙文章向村长询问和顺,村长义愤填膺,他说和顺被招安了,他就不降,打死也不降,杀了他他也不降。
吴哲眼眶泛红,他偷偷擦了下眼角,主动把背来的干粮都交给了村长,龙文章等人也纷纷效仿,他们只能为这群人做这么多了。
在前往和顺的路上,孟烦了絮叨着他的父母不可能健在了,他说以他父亲的脾气不可能能在被日|本招安的地方活下来。龙文章充耳不闻,听得烦了就直接把孟烦了扔给了郝老头。
和顺镇很安宁,这是一种没有生气的安宁。龙文章等人有序地排成队列,相互掩护向前。
有人来了!
吴哲说:“一个人。”他敏锐的听觉让他能准确地判断来人的数目是否具有威胁。
拐过墙角,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人慢吞吞地行走,应该是和顺镇的顺民。
那人倒也没有出声,站在道路中间,龙文章等人从他身旁跑过。可孟烦了在跑了几步后却再也挪不动步子了,那个人的身影是那么的眼熟,眼熟到让他在梦中都会惊醒。那位顺民也回过身,他摘下了他的帽子,他带着眼镜,神情冷淡,他对孟烦了说:“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孟烦了呆滞地放下他的枪,无惊无喜——他找到了他的父亲,可他却只剩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