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啸卿没得到回答,也不恼,带着几分自嘲道:“你十六岁就跟着我,那时还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学生。如今,却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少校营长了。在我的亲信里,你是最得力的,也是我最喜欢的。这一次的仗,我本是不想让你当先锋队的,太危险了,我怕你出事。我做梦有好几次都梦到你鲜血淋漓的样子,于是我越发怕了。是我对你太纵容,是我总是对你硬不起心肠,我最后还是拗不过你让你去了。”虞啸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本是想着,你跟着我当支援部队,到时也算是立了一功,等这仗打完了,你也有了功勋,可以晋级了。可这会儿,我真是无比庆幸你在南天门上,至少你不需要像我这般承受良心的不安,也不会,让我们面对面就产生了嫌隙。”
虞啸卿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这恐怕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一开口就说了这么多这么长的话。张立宪静静地听着,他想哭,却哭不出。他只感到累,无以复加的累,他的师座说了那么多,可惟独没说,支援部队什么时候会来。
还是等,永无止境地等。
这一天,南天门起了大雾,而竹内连山这个抄袭的天才,他完美地拷贝了龙文章的打法,甚至更狠——他用上了毒气弹。
日军在大雾中前行,他们的身形被雾气所遮掩,若鬼魅一般不可捉摸。敢死队的人戴着防毒面具趴在沙袋工事之后,可这该死的白雾却阻挡了他们的视线,让他们根本找不到准确的目标。
袁朗和吴哲能听音辨位,可他们两个人也杀不光源源不断的敌人。
死人,双方都在死人,被枪打死,被刺刀捅死,或者被毒气熏死。
这一场大雾仿佛是会将人吞噬掉的怪物!
龙文章在上蹿下跳,他总是不安分,即使是杀敌也被他弄得如同嬉戏。突然
,他眼皮猛跳,下意识的,龙文章望向了张立宪的方向,就这一眼,让他肝胆俱裂——张立宪摘下了防毒面具!
张立宪的巴祖卡只剩下一枚子弹,他要充分地利用这最后的重火力。可这扰人的雾让他找不到目标,于是他不经思考地就取下了面具,锁定一个大目标后,他开火了,后座力带得他往后一仰。
此时,龙文章飞奔而来,他手忙脚乱地替张立宪重新戴好了面具,把人往碉堡内拖。张立宪吸入了毒气,五脏六腑翻搅得厉害,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血肉在一点一点地崩坏。
张立宪那一发子弹打得巧妙,让敌军损失不小,日军见事不可为,也就撤退了。敢死队还活着的人都松了口气,再被步步紧逼,败的定会是他们!
路易氏气和芥子气混装的毒气弹没有潜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后中毒者身上将会大面积溃疡和坏死,连同他们的内脏。
龙文章守着张立宪,手足无措。
吴哲尚能冷静思考,他说:“用汽油。”
“汽油?”
“汽油能祛除毒性。”
吴哲不等龙文章的反应,匆匆忙忙地去寻觅汽油了。
龙文章整个人都失了魂,浑浑噩噩的,他想摘下张立宪的面具,可张立宪却死死握着他的手腕,尽管小孩儿如今并使不上多大的力气。
龙文章劝诱着:“立宪,给我看看你的脸。你在毒气中暴露的时间短,不会有事的。”他劝着张立宪,可他自己却后怕得发抖。
张立宪缓缓地说:“别看,都烂了。”
“不怕不怕,不就是一张脸么。”龙文章抱着张立宪,“乖,给我看看,我得给你消毒。”
张立宪带着哭腔,“人不就活一张脸吗?”
吴哲已经找到了半桶汽油,他把油桶放到龙文章的脚下,和袁朗站到一处,留给这两个人单独的空间。
龙文章急得哭了,“立宪,求你了,别和我倔,把面具取了。要是毒素扩散了,你的脸就真的全毁了!”
“那就毁了吧!”张立宪也哭了,“脸毁了我就不像龙乌鸦了,你也不用再喜欢我了。”
龙文章愣了,“你在担心这个?可我喜欢的是你张立宪啊,不管你长着一张怎样的脸,你都是张立宪,都是我的爱的人啊。你为什么要担心这个?”
龙文章不再征求张立宪的意见了,消毒的事是容不得半点耽搁的。他强硬地将怀中人的防毒面具扯了,用相对干净的布沾了汽油就要往张立宪的脸上敷,可他一时之间,却下不了手。
张立宪的脸已然被毒气腐蚀掉了一半,丑陋得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可另一半边,却仍然清秀依旧,并且骄傲得无可救药。这强烈的视觉对比让龙文章怔忪非常,他的立宪,真的不同了。
张立宪盖住龙文章的
眼,“别看。”
龙文章拉下张立宪的手,毫不避讳地在小孩儿手上印下亲吻,“我爱你,立宪。我要带你回四川,我们还欠着对方一个念想,以后的路,你必须陪我走下去。”
龙文章轻柔地为张立宪擦拭腐蚀的肌肤,并把余下的汽油让吴哲分给还活着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需要消毒。
龙文章一直抱着张立宪,尽管炮灰们和精英们都向他们两人投来惊异的目光,龙文章也不曾放手。
到了后半夜,张立宪发起了高烧,龙文章无计可施,也只得将人抱得更紧了一点。
张立宪热得难受,他开始挣扎,开始说胡话,开始在梦中大哭大闹。
龙文章亲着张立宪的额头和嘴唇,试图让人稳定,可张立宪却是被梦魇着了。他扯着龙文章的衣襟,嚎啕大哭,他说:“师座,你为什么不要我!师座,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