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们是世上最别扭的一对姐弟。有时候,又像世上最至亲至爱的真正的家人。
他买回了面包,海鸥却不肯吃,撕成小块喂也不咽。他像在责怪厌食的小孩:“别的海鸥能叼走一整块披萨,你怎么连几块面包都吃不下?”
谢巾豪笑问道:“你和它怄气做什么?它又听不懂人话。”
“它受了伤,抢食抢不过别人。我再不喂它点吃的,它肯定会饿死。”
“那你能把吃的送它嘴边一辈子吗?物竞天择,生死有命,顺其自然。”
“谢巾豪,你真冷血。”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捡过一只白鹭,很小很小,应该是从窝里掉下来的。我把它捡回家,我这么怕虫子的人亲自去抓小虫子回来喂它,可它一口都不吃。”
“后来呢?”
“我只能把它送回捡到它的地方,希望它父母能接它回去。可第二天我再回去,它已经死了。”
“纯钧,大约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你强求有什么用?”
“哼,可我偏要强求。”
少年去公园外的德克士买了薯条,折回来的时候谢巾豪正在试探着让它吃面包条。他觉得好笑,说好了生死有命呢?还不是嘴硬心软。更好笑的是海鸥真的很喜欢薯条,根本不用再苦苦喂送,自己就吃得很快乐。
原来人家不是伤重,只是挑食。很多年后,夏纯钧看到了一组很火的海鸥和薯条的。一只海鸥问另一只海鸥:“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另一只回答:“去码头搞点薯条。”
同学们都在转发调笑时,他真诚又坚定地配文转发:“千真万确。因为很多年前我真的救过一只只愿吃薯条的。”
晚上回去他才从钟铮那里得知,白天那个西装革履像传销分子一样的东方龙老师只是来卖书的,几套操作下来,父母们的情绪被烘托到位,他那本破书的销量也是水涨船高,后续的什么夏令营冬令营甚至都不少人报名。
还好跑得早,夏纯钧心道。
少年时(十二)
“夏奶奶,纯钧今天要十四岁了。我来是告诉您,他今年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傍晚时分,墓碑前的女人手捧白菊,向墓碑恭敬地鞠了三躬,口中念念有词,像在做年底汇报总结。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没让再让我操心过学习,做饭也越来越好吃。我相信即便没有我,他也能把自己照顾地很好。若说今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呢?大概是他青春期了,他说他有喜欢的女孩了。虽然我还不知道是谁,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个很优秀很好的女孩。”
诺大的西山陵园中,女人碎碎念着墓中人若是在天有灵定会关心的那些小事。
大约这样无人回应地和石碑聊了半个多点的天,她才道:“夏奶奶,我得回去给纯钧过生日了,下次要等三月再来看您了。”
正欲转身离去,一片通身发黑的纸屑却像西伯利亚凛冬的大片雪花般扑向了谢巾豪手中。想来是有人来祭拜亲友,焚烧的纸钱没有全部燃烧殆尽,这才有残片到处飘零。
她正想随手抛开他人的思念,可待定睛一看,却再无法脱手了——那是一张信纸的一角,上面还有固定的横线,当然了,还有一个她十分熟悉的笔迹。这一定是夏纯钧的字迹,她断然不会认错。残缺的纸业一角上只有四个字——恩仇俱泯。“泯”字的右半部分已经被烧得只余下尚能辨认的一半。
本打算要赶回家的人右眼皮开始跳个不停,她觉得这张纸片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目前至少能肯定一点,夏纯钧来过他奶奶墓前,还在这里烧了一封类似于信的东西。
她想不明白,他小小的年纪,能泯什么恩仇?和自己的仇?不会,他是个好孩子,哪怕现在偶尔还是会在生气的时候提一嘴他奶奶,但绝不是和她细论恩仇的意思。她能从这纸业一角上遒劲不似少年的笔记中感受到他强烈的恨意,一种因爱而生的恨意。可如果这里的恩仇不是和她谢巾豪的,那又会是和谁的呢?重要到他必须在生日前夕特意来告诉故去的奶奶一趟?
他在学校和别人结梁子了?还是和校外的人起争执了?像小时候那样打算背着她独当一面?她心里乱糟糟的。
四下望去,临近的几座墓碑前隐约还有几片相似的焦黑碎纸屑,她心道几声“得罪了”,然后在素不相识的人的墓碑前开始捡这些余烬。
所捡拾来的几乎都只能称得上“冰山一角”,要靠这些零碎的汉字拼凑出一封信原本的模样属实艰难。但几次排列组合下,谢巾豪到底还是凑出了一句严丝合缝的话,很短——“明日过后,德怨两忘,恩仇俱泯。”
她又气又骂:“臭小子!跑你奶奶坟前写武侠小说呢?”她在心里继续埋怨了几句夏纯钧,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估计是青春期少年中二病犯了。
不过他昨晚跟自己说是和朋友去打篮球,其实是上山来看奶奶,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孩子果然大了,扯起谎来越来脸不红心不跳,借口也越来越自然了。可开车回家的路上,右眼皮跳得越发厉害,她心下不安,下意识地打通了谢剑虹的电话:“夏纯钧呢?他到家了吗?”
“你这话问的,今天他是寿星,他不回来生日过给谁?我们小寿星早到了,party布置我们也快收尾了。爸妈各有应酬来不了,现在就差你和他两个同学了,你路上抓点紧。”她听到人已经在家了,她悬着的心放了一大半,虽然眼皮还在跳,但心没那么慌了。但是保险起见,她还是把刚刚的纸屑残片拍照传彩信给了谢剑虹,叮嘱她不要让夏纯钧脱离她的视线,直到她把事情弄清楚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