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平自爆身份。
小院里突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
一阵风过,皇上刚要再说什么,李爻又咳嗽起来。他咳得急,脸涨得通红,青筋从脖颈直攀到太阳穴,皮肤下的血管都涨起来,仿佛下一刻要爆出血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被他牵扯了。
李爻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药吃下,向赵晟断断续续道:“草民……草民咳嗽又犯了,需得缓一缓,眼下还是先把……咳咳咳……把郑老师迎回……咳咳咳……”
李爻心眼子多得很,到底有多少,赵晟数不清。
他见李爻这般,心里抽扯得一凉,兀自有点难过——他看不出李爻是不乐意继续刚才的话题,还是真的咳嗽犯了。
幼时那个伴他读书写字、陪他去御膳房偷点心、捞了御花园的鲤鱼现场生火烤来吃的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就连九曲十八弯心思只对外族的李相也远得像留在了上辈子。
如今,李爻对他只余礼待和疏离,终归是回不到从前了吧。
那般赤诚,是先皇亲手葬了,他则一直袖手旁观……
但赵晟一国帝君,来此自有目的,见好就收,赶快道:“好了,快让景平服你回去休息,朕要去驻邑军营,也不多待了。”说罢,他摆摆手免去众人恭送,转身走了。
景平则二话不说,扶李爻回屋。
进门好半天,李爻还在咳嗽,像怎么都停不下来。
景平急了:“怎么药效变得这般慢?”
李爻深吸一口气,鼻息都在哆嗦,掀眼皮看他一眼,浅声道:“让你气的。”
景平表情跟着紧张起来。他顿挫片刻,突然撩衣袍跪下了。
这倒是把李爻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还没过年呢。好了好了,你起来,我逗你的,咳咳咳……”
景平:……
他抬脸看李爻,这人刚刚都要碎了,现在又能不着四六地“逗他”,让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惆怅。
“以为我怪你御前莽撞?”李爻平了气息,扬手随意拨拢景平额前的碎发,“你家的旧事,你有自己的打算是好事。如果整件事是浑水深处有大鱼,依靠皇室力量查因果是上策,而且……”
李爻心想:事情现在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皇室,即便是临渊探龙,也要先临深渊才行。
但这是个巨大的变数,一遭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弄不好则不知要多少人陪葬。
他没说。
见景平等他的后半句,他把“而且”之后换了因果:“而且你先确定了我要去救郑老师,才对陛下自暴身份,算是万般顾念我了,”他在景平头上抚了抚,“放不下的就不逼自己放下,心意难平,必有原因,我陪你去寻一个因果。”
且我受你称一声“太师叔”,必要先于你看见真相,若前路是深渊,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跳下去。
景平则呼吸一滞:
太师叔虽然没答应皇上,但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吗?
李爻把他顾全他的心思全都看透了,这让景平心底隐秘的角落里,旖念重萌,他不喜欢对方抚顶的动作,巴望着和比他大不得几岁的太师叔并肩前行。
他直了直身子,正色道:“太师叔别拿我当小孩了。”而后,顺手把李爻的手从自己头顶摘下来,扣在掌心。对方指尖微凉,他合拢双手捂着——太师叔的双手没有当年那样大了,修长得不像个习武之人。
李爻被景平抽冷子的举动闹得莫名其妙,看他片刻,柔和了笑意:“好好好,不拿你当小孩,你长大了。”
时隔五年多,语气跟当年哄景平不怕鬼时如出一辙。贺公子一口深情给闷得无处安置,发无可发,不发噎得慌。他觉得李爻手热了,撂开他,一噘嘴暗自生闷气去了。
景平的情绪太少外露了。
李爻看在眼里,暗自好笑,突然恶劣地发掘出新的消遣,用哄他的语气,气他道:“哎哟,还真生气啦?不气不气,气一会儿就行了。昨儿晚上孙伯还说找不到酱油瓶子,原来是在你嘴上挂着呢,哈哈哈……咳咳咳咳……”
景平瞪他。
李爻选择性失明,笑话人家自己又要咳嗽,匀了好几口气才消停下来,问:“对了,你说昨儿跟皇上见过,怎么回事?”
景平不跟他一般见识,把昨天客栈里的事情说了,当然也包括那脑残的客栈掌柜。
两年多以前,李爻已经听过“离火符”,当时只道是什么不入流的民间偏激教派,略成气候定要被朝廷注意。没想到再次听说如此激进,论到头居然是赵晟?
他听完,未多置喙,迈步往外走,让景平一把拉住了:“刚还咳嗽呢,你要去哪?”
“去找你师父,跟他商量怎么去胡哈大寨找事。”
跟着
从前朝起,江南一带晋军就和胡哈、羯反复拉扯对峙。
十一年前,李爻带兵亲伐胡哈,仗打了三年多。最后一役,晋军把胡哈人追出江南边境数千里,在川岭斩首胡哈军四万九。这几乎杀绝了胡哈的强壮兵力。
之后不久,胡哈部落首领为保一息尚存降晋,被拘到都城邺阳,安了个“胡哈校尉”的差事。这是个空职,和为质差不多。老首领的两个儿子因此得以留在胡哈,将部落分为阴阳二部,分别治理。
又不久,老胡哈王郁郁而终,临终前让长子入邺阳,次子丹木基则成了胡哈王。
如今胡哈修养数年,八成是觉得自己又行了,开始对南晋试探。
李爻从驻邑军营回小院时,已经月上枝头。他谁也没惊动,自行打水洗漱之后,回屋坐在桌前发呆——五年多,光阴如梭,消停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