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元冷不丁道:“你还要帮她找孙子?”
人在屋里躲着,外面发生了什麽倒是听得一分不落。辛时不由得好笑,道:“我有多大的时间和能耐,能帮人找到十多年前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也不过是指引他们去卫所那里按章程投案。写给卫所的那封信我署了内廷名字,他们知道我在宫中办事,也会买个面儿拘住这两人别再来门前闹,买个清净而已。”
杨修元道:“你就是好说话,来闹的来求的,央一央全都应了。”
语气已软了不少。
“我只是看那老妇人面善。”辛时道。“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阿元,她能为走失的孙子奔走十数年,我其实挺羡慕的,如果叔父叔母还在……”
话未说完,哑了下去。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伤痛,辛时重新努力扬起笑脸,道:“别再想这件事了。屋里这麽热,吃完饭依旧和我到外头睡去,好麽?”
杨修元不答。过片刻,他低声道:“阿汝,你说父亲母亲他们……被好好安葬了吗?”
“叔父叔母一定被好好葬在陪陵中。”辛时轻柔而又笃定地回答,拂上杨修元的肩。“陛下不是说,生前闹了矛盾,死后还要做兄弟吗?否则我们这些十五以下的男丁,都活不下来……”
杨修元一把将辛时抱入怀中,长久地没有说话。
“我梦不到爹娘,但也忘不了那时候的事。”他说着,逐渐带上一点哽咽。“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见到阿娘的最后一面,我真后悔没有走上去,好好地看她一眼,合上她的眼睛,让她走得……体面些。”
辛时伸手,同样抱住杨修元,将额头抵在他的面颊上。双手在背后交叠,他想象其中一只是杨修元,从覆住手背,到十指相扣,再也不分离,轻声道:“我也很后悔,那天被分开的时候,没能抓牢你的手。”
事情不太对,杨修元想。
如今是昭德四年的冬天,冬至已经过去,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距离他的生辰只隔着一场冬雪和一个新年。介于他今年表现良好,既没有跑去宗庙装神弄鬼,也没有再说“我要娶阿汝做新妇”这样惊骇世俗的话,母亲岑王妃答应他——过生辰的时候,可以三天不温习功课,不去见他大哥那说句话也颤颤巍巍,出口就是典章的太傅。
本来就不该去见太傅。杨修元在心里想。因为太傅是大哥的世子太傅,将来接替父亲成为宋王的也是大哥。至于他,就应该没心没肺地疯玩,运气好的话将来受皇恩眷顾封一个郡王,运气不好就在大哥的庇护下娶一房美娇娘,然后继续在宋国地界里作威作福——
后一件事,是杨修元在父亲的棍棒下才明白过来的,男女有别,他不能娶阿汝做新妇。但他对此接受良好,毕竟谁也没有规定娶了美娇娘就不能和阿汝玩,他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可是事情不太对,杨修元想。
腊八才过,还未落雪,光秃秃的庭院中枯枝落叶,一片萧条寂静。太安静了,一点人烟没有,往常过完冬至,王府内就要开始摆设数不清的宴会,笙歌慢乐,从日落到清晨,连缀不停。他的父亲毕竟是盘踞一方的诸侯,尽管大部分政务都是丞相、司马、司空,还有许多杨修元叫不上名字的王府下属官员做的,但名誉所归,一到年末,各方的往来格外多。
可是今年没有。杨修元皱眉细思。今年的宋王府门可罗雀,唯一的客人,是在冬至那天前来拜访的同为诸侯王的几位叔叔与伯祖。
亲戚?杨修元越想越觉得疑惑。他和父亲面圣过一次,知道除非圣人下诏命诸侯进京团圆,否则不能无故离开封地。那是很複杂的过程,如同去别人家做客一样,就算他的亲戚长辈们要来宋国拜访,也决计不会像雨后春笋一样毫无声息地突然间冒出来,随后王宅中的一切便都透露着诡异……
院内吵闹起来。杨修元偏一偏头,惊醒依偎在身边同样昏昏欲睡的辛时。这不怪他们,炭盆里热浪焦灼,岑王妃怕孩子受冻,冬月里总是烧足了碳,暖气晕得人一旦无事可做便要打瞌睡,尽管最近一月的碳不知为何热得有些过分,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奇怪气味,像是夹杂着泥屑,又像潮阴阴埋了一个秋天的腐烂树叶,陈旧而令人不安。
保母胡氏也听见动静,将杨修元搁在炭盆边上的手塞回他的胸前,起身出去探看究竟。才走到门口,双扇头的房门突然被巨力踹开,窗上干净明亮的琉璃片迸落一地,胡氏尖叫起来——随后明晃晃的长刀伴随森冷铠甲,一只穿着黑靴的脚踏进来。
地上的琉璃残骸顿时被碾成碎末。
胡氏吓呆了,滑坐在地上。看到刀刃的一瞬,辛时浑身剧烈地发颤,杨修元发觉他的异样,才要去抓他的手,见那武人转过身来面对自己,须发浓野,眦目欲列:
“宋王妻室、诸子,入京觐见!”
即便是王府的骑射师父,也向来和颜悦色,杨修元哪里见过这样满身杀气的武人?当即也和胡氏辛时一样,愣愣地作不出反应,但见门外又走入两人,兇神恶煞,拔出刀分立左右,那打头的便走入室内,一把将杨修元从坐上擢起。
杨修元踉跄一下,抓着辛时的手未松。武人睨辛时一眼,见他年纪、服色皆与杨修元相仿,未作多想,也将他一把抓起,推着两人疾步向外走去。
胡氏还坐在地上。杨修元忍不住回头看她,听头顶一声暴喝“毋多看”,胆战心惊地低头看路,那一句“我娘呢”的疑问也被吓回肚中。立在门口的两人尾随身后,走出院落大门,同样立着两个如人俑般不茍言笑的武者封锁出入,见一行五人出来,在前面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