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骨肉亲属,一家人,血浓于水,再大又有什麽罪过?”见天子实已意动,大周国母笑着宽慰。“陛下理当宽佑宗亲,方可为天下人表率。”
“那就照你说的办。”神皇最终拍板,精力不济,掩住嘴咳嗽两声。“七娘,还是你心地仁慈。”
神后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站起来,重新坐到御床前,替天子顺好一会气,直到他不再咳嗽,又擡头对杨修元道:“陛下还你王号,谢恩没有?”
杨修元作为晚辈跪坐一侧,听见神后说话,愣了一愣。这是中宫国母第一次与他搭话,语气比想象中的客气不少。
天子夫妻的眼神双双落在身上。他退两步至床下正中叩首,道:“杨修元隆谢圣主豁免旧罪,必当束身谨性,以报天恩。”
神皇笑道:“你这年纪的男孩哪有不惹事的,就在神都好好玩吧。”
他已经不介意往事,兄弟阴阳阔别许久,旧恨早随时间封入黄土。故人再见,他对这个侄子还是满意的。
杨修元瞅天子神色,觉得他心情不错。心中有个问题盘亘依旧,纠结片刻,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辛……辛郎他,病了吗?”
神皇“啊”了一声,终于想起辛时是杨修元的救命恩人,这厢比他们夫妻更关心年轻待诏的情况。他也不知详情,闻言望向神后,示意妻子来说。
谈及辛时,神后依旧语气淡淡,简单道:“小病,无碍。”
杨修元迟疑片刻,问:“臣能不能……出宫看看他?”
神后没有回话。神皇便笑,对妻子说“你看吧,我就说皇宫拘不住这些半大小子”,转回头对杨修元道:“你知恩图报,这是好事,阿辛那里有御医探望,不用着急。一会太子与朕其余诸儿晨省,你与自己的堂兄弟们先见过面,再出宫不迟。”
禁中一天,期间居然没看见任何一个皇子来向父母早晚请安。杨修元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件事,心中疑惑,不由得问:“昨日……为何未见东宫与诸兄弟?”
“阿成替朕去勘探九成行宫。”神皇面含笑意,向杨修元解释。“天气热了,渭北凉快,惯例要过去避暑。那路有大半年没行过车马,阿成提前过去校检路况,他是出于孝心,几个弟弟就纯粹因为贪玩,闹着要和大哥一块去……今天该回来了,这麽多年不见,你看他们变没变。”
话音才落,有宫人入内通禀,“东宫已至”。神皇还未说话,形容伟岸的青年人已经等不及跨入殿中,朗声笑道:“臣昨夜听闻陛下寻见堂家弟弟,连夜啓程,一路赶回来了。数日在外,未能敬孝父母膝下,阿爷勿怪!”
神皇脸上顿时漾出柔和的神色,望着踏入殿内的长子,笑骂道:“你小子,消息这麽灵通。什麽时候来的,怕是早在门外将候着,偷听你阿爷说话!”
杨修元立刻认出来人,这位自建国初便入主东宫的堂兄杨擅。神皇膝下三子皆出于皇后,杨修元幼时都曾见过,太子年长两位同母弟数十岁,如今依然能从轮廓上看出旧时影子。
听父亲指责,杨擅半真半假地谢罪,脸上笑意未减。神皇唤儿子从地上起来,指着杨修元道:“这是你建大伯家的修元阿弟。他是在神都出生的,同年你母亲怀上你二弟,有印象没有?”
杨擅道:“自然记得,大伯入京,少不了带修元阿弟一道来。”说罢亲热地拉过杨修元问候数语,与神皇昨日所言差不多。
杨修元简略地将自己如何来到神都又见到天子的经历说一遍。杨擅十分感慨地听完,转身对父亲一拜,道:“见到修元阿弟,儿子想起一件事,向阿爷进言。《礼》曾言,人不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况乎天子宗室为万民之表,需广布恩泽、遍惠群亲。圣人既召回修元阿弟,有此皇恩,何不遍施宗族呢?”
神皇笑道:“就说母子连心,巧了不是。你娘刚才和我提议,说将外地的堂家也好表家也好的孩子们,都召回京中予爵封王呢。一下子多出几十个兄弟,你们可有的热闹喽。”
杨擅一愣,猛地看向母亲,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他又郑重地向神后长拜,额头抵在地面,激动之意不加掩饰:“天下之喜,莫过于骨肉团聚。臣谢皇后大义!”
神后看着儿子,笑了笑:“在你阿爷面前那麽亲切,到我这反而生疏起来。”
听见妻子不痛不痒的指摘,神皇笑着为长子解围:“阿成这是太高兴了。”
太子也笑,直起身,道:“儿子失态,给阿娘赔罪。”
神后淡淡笑一声,没再说话。杨修元在一旁看得分明,虽然神后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冷淡,眼底透出的光,却是柔的。
杨擅道:“阿弘和光寿也在外间,等候给爷娘请安。是否叫他们也进来?”
神皇道:“快叫他们两个进来。出门转一圈,怎麽还开始守规矩了?”
候在外面的薛王杨保嗣和光寿王杨麟闻言,立刻一人一声“阿爷”“阿娘”跑进殿,围在天子夫妻身边。眼前情景让杨修元有些恍惚,好像回到数十年前的家中,他们几个半大的孩子一等大哥说完话便挤到父母身边,讲着笑话,互相嬉闹。家里十多个小孩子中,他长得和父母最像,因此最得喜爱,常常被抱在膝上,那时候他不觉亲伦可贵,等回味过来,已经成为徒余羡豔的旁观者。
神皇是他的长辈,但终究不是他的父母,那些时光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想到这里,杨修元心中怅然酸涩,杨擅首先发现他的异常,关切道:“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