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昆侖挽留几回,也就顺着台阶而下。他又说很多招待不周、下次再来之类的话,和辛时一起走到门口,才依依不舍告别。
下次啊,最好别有了,话里话外都想套二圣的消息,和圆滑世故的老油条打交道真是累。辛时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回到家,等芝奴阿衡替他更衣,将契纸妥善收好后,往床上一扑。
被褥蓬松柔软,仔细闻上去,还有丝丝未褪去的阳光的味道。杨修元今日在外有约,宅院中一片静悄悄,辛时盯着房顶看许久,突然翻身将自己裹入被子里,额头抵住枕头的时候,嘴角再也忍不住弯起来。
尽管老萨保的夸赞让人汗颜,可他是真的、真的,好高兴啊。
或许这份称赞是虚假的、讨巧的,是因为内庭和二圣密切的关系,可是走到那里都有人愿意笑脸相迎,这本身已是一件很不普通的事,无关真心。谁不愿意自己能活得风光呢?何况这份来自神后的器重,也确确实实是靠他亲手证明的。
能够做一个被他人认同的人,真好啊。
闭市鼓缓慢地一声声敲起来,大正坊离鼓楼极近,于是那声音也愈发雄浑,震入天边,灼烧无边无际的红云。正该是一日将近、合家团聚的时候,辛时听树上似有宿鸟扑扇着归巢,又听家奴动作缓慢地对院门逐一上锁,想和杨修元分享倾诉的心情突然在这一刻达到顶峰。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又会见到他,辛时这样安慰自己,望着逐渐暗下的室内,任由思念在四肢百骸中抽枝发芽,直至被睡意取代。
半梦半醒之间,“哐哐哐”,忽然有人剧烈地拍砸院门。宿鸟惊飞,辛时同样惊起,在“大内急传”的模糊字眼中披上外衣奔至外堂,才将门打开一点,就被一只手伸进来往外一拽,推入马车之中。
车轮滚动,阿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同样火急火燎,带着不可知的不安。
“辛待诏,速与我入宫。出大事了!”
湿冷的雾气弥漫入室,十二盏长柄宫灯默默燃烧。即便如此,高广的宫殿内依旧昏暗,桌上额外点上铜灯倏忽一闪,似乎再也承不住夜色之浓,熄灭下去。
立刻有宫女上前将灯火移走,脚步轻得比烛火还要无声,片刻之后,换来一盏新的明灯。辛时和阿韵跪坐下侧,隔着一张窄案神后同样危坐,看着他们,神色不明。
案上摆着一本奏疏。这是一个时辰前,才从工部下属四司之一水部中拦截下来的。
“灵川决堤,原州突发水灾。”神后终于开口说话。“这是上报的灾情,你们看看。”
阿韵在辛时来前已知详情,这话是说给后者听的。她轻轻往一侧让出些许,辛时从案几上接过奏疏,低头去看。
从听到“原州”两字的时候,辛时已反应过来神后深夜召他回宫的原因。这是一份普通的奏折,陈述灾情,辛时却越看越心惊,原州是神皇旧籍,州内突发洪灾,竟然沖到了杨氏祖庙之中……
神后紧紧盯着辛时,一见他读完,便问:“如何?”
辛时将奏疏双手奉还。他轻轻吸气,捡一种迂回的说法,道:“臣不通实业治事,只觉得这洪水来得好生奇怪。若是夏秋多雨,水渠荷载不住还算常事,春洪……却从来没听说过。”
落下话音,殿内又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落针可闻。阿韵低着头,神后亦紧紧抿着嘴唇,望向桌面,神情严肃。辛时藏在话里的意思,不用他说出口,在场的人其实早都已心知肚明。
水属阴。洪水泛滥,阴失节,意为小人乱政之像。
再牵连天子宗庙,就差没指着中宫的鼻子骂。
“不管如何,水还是要治,民生不能不理。”神后缓缓说。“但不是现在。”
她一开口,坐下两个人仿佛找到主心骨,也纷纷从危机之余缓过神来。怪异的洪灾已发生,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力避免损失,辛时心中闪过无数翻涌的思绪,顷刻间想到什麽,道:“臣有一个想法。近来宗亲归位,洪水沖损宗庙,若解释为福泽过深,兴许也能说得通。”
“此事容后再议。”令人惊讶的是,神后竟然对春洪的释意兴趣缺缺。“现在最要紧的是,消息拦下来。三月三之前不能让陛下听见任何风声。”
辛时微有愕然:“三月三?”
如今已是二月末,离三月三也只有四五天的时间。有什麽隐情这麽重要,一定不能让原州发生水灾的事让天子在上汜之前知道?
神后向阿韵微擡下颚,示意她来说。
阿韵道:“自入冬后,陛下身体一直不怎麽好,见上汜将近,好不容易有一点精神。从年前开始,禁苑一直在陆陆续续翻新,今年上汜赶上各家宗亲第一次在神都团圆,陛下的意思是要热热闹闹地操办。”
“就是这样。”神后道。“离上汜只有四五天了,这时候把原州的事报上去,出游想都别想。祖庙的事,自省思过都是事小,闹不好要下罪己诏,圣体本就不安康,好容易因为上汜有点兴致,哎……先太平过完节,其他的往后再说。”
中宫国母吐出一口气,眉心难得浮现出一抹疲态。上要侍奉有疾在身的丈夫,下要对付不满她干政的朝臣,她实在很不容易。
是场硬仗。辛时垂头,道:“臣明白了。”
“你和阿韵去拦人。”神后命令道。“一个去宗正,一个去工部,还有可能涉及户部,所有可能涉事的地方,都给我盯守严实了。明天早上上朝前,一见人入宫就带他们过来见我,这节骨眼上谁敢把消息洩露出去……我弄死他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