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却周遭的热闹与间或而起的掌声和笑谈,她闭上眼,隻在闻香。
火焰最先激发的是广木香的木质香气,虽然不如檀香醇厚,却也有木质香的温和宁静,与藿香的大地香气交融。
不过,这味香合得不好,藿香过多。缕缕香气似在她眼前飘拂,藿香略显浓烈,拉著广木香下坠。这味香便沉重得似被半埋地底的佛钟,隻有袅袅的馀音,供人缅怀禅寺的幽静。
香很快燃至内层。内层的气味更不相合。炭粉的烟火气几乎要掩盖松叶与松果的清香,不过后者以量取胜,不甘示弱地与前者交缠在一起,在藿香与广木香中横冲直撞。
忽而,撞出一抹几乎要偷偷溜走的恶气。
薑月窈没有急著开口,她一直静待这抹恶气在自己的鼻尖徘徊,才睁开眼。
在侍女倒酒添茶的娇声中,她沉静地道:“这柱佛香有问题。”
听到她的话,密切关注她的湛法师太先松口气,念佛号道:“阿弥陀佛。”
“是吗?”信王世子略有几分尴尬地放下牙箸,将视线从歌舞上挪开,示意管事把香炉端来。他细闻之,点头:“的确闻起来叫人不舒服。”
他们都擅长香道,特意闻,自然一闻就知道结果。
“多半是香材保存不当。”罗制香使终于放下手中的香具,闻瞭闻,皱起眉头:“在下这就命人去一一查验所用的香材。”
“查,一定得好好查。”史老爷言辞凿凿,特意起身,向衆人道歉:“世子见笑,诸位见笑。师太,都是史某管教不严。在史某的香坊裡,竟有人偷奸耍滑,还利用抽检蒙蔽制香使,史某实在是没脸见人瞭。”
“要不是师太慧眼如炬,史某更要贻笑大方。”史老爷瞧上去感激万分:“史某这就命人备上一些功德钱,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史老爷先不用这麽著急查验。”被信王世子唤为“五哥”的人,开口道:“女郎先前不是说,如果能从头闻香,可勉力辨出究竟是哪裡有问题吗?”
薑月窈本来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到湛法师太身后,权当自己是一道无人问津的影子,闻言一愣。
像他们这样浸润在香事中的人,闻出一味香不妥,并非难事。所以,信王世子并不会觉得她有多厉害。再加上,罗制香使和史老爷开口,把关注点引到湛法师太身上,信王世子自然不会再对她多加关注。
可五哥这段话,却倏然把所有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她的身上。
这个她始终未得见其真容的青年,微微侧身,看向她:“不用怕,世子素来惜才,也一向知道香事之难。你尽管说说看,或许还能帮罗制香使和史老爷,省去许多功夫。”
看到他的脸,薑月窈呼吸微滞。
他左侧脸俊然如玉,右半边脸颊却自眼睑下,戴著半张金色面具,隻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
史老爷捻香珠的手一顿。
他先前那麽问,是想提醒衆人,这小娘子口气过大,激发信王世子对她的恶感。而此时,佛香有问题已成事实。他压根不在乎这点小事,他最怕信王世子对这个小娘子另眼相待,才故意要淡化她的存在。
好在目前为止,信王世子甚至连询问她姓甚名谁的兴趣都没有。
但是,史老爷深知这个神秘的青年对世子的影响力,他立刻笑呵呵地道:“都怪史某好奇心太盛,生出考较之心。罗制香使都没能立下判断,就不为难小娘子瞭。”
史老爷有意将称呼改为“小娘子”。
罗制香使皱眉看史老爷一眼,没说话。
史老爷这话毒辣。薑月窈低下头去。她要是真能判断这佛香哪裡有问题,岂非与罗制香使作对?
“人于香道,各有精通。”五哥笑瞭笑,神色自若:“纵是我们这样浸润香事多年的,方才乍一听这佛香的香方,不也以为这香方才是问题的根源?更何况,溪源香会在即,若女郎有成为香徒弟之才呢?我等未能先人一步发掘千裡马,岂不遗憾?”
他神色轻松惬意,最后那句略带调侃,仿佛真的隻是在欣赏一个刚刚发现的良才。
然而,史老爷一听到“溪源香会”四个字,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谁都知道,信王世子来溪源香会,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瞭从香徒弟中选世子妃。据说,信王有令,世子手上的荐信,必定会交给一位女郎。
但史老爷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他很清楚,信王世子和信王意见相左,信王世子压根无意娶妃。
这对他而言,大有好处。他自然蠢蠢欲动,想为自己的女儿谋得这封荐信。毕竟,他的女儿是商户女,纵使拿到荐信,也不可能成为世子妃。如此,既能为信王世子解忧,又能让女儿风头无量,为史傢谋大利,何乐而不为?
他先前一直被金傢压一头,现在金老爷过世,金傢不可能在此时替孙大姑娘铺路。他的女儿,说不定就是这一届溪源香会香徒弟的首名。
但如果眼前的民女于香道上有过人的本事,信王世子就能单纯地当一个“伯乐”。这事宣传出去,既有美名,又不必娶妻,更能堵住悠悠衆口,岂非更好的选择?
果然,信王世子欣然道:“五哥所言极是。”
“你可能分辨出这佛香是哪裡有问题?”信王世子重新看向薑月窈,目光含著几分期待。
罗制香使将香炉交还给管事,彻底停下手中的香事,注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薑月窈在心底深吸一口气,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