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钟行简仍正身而坐,恭谨清贵,只是袍摆上多了些本不该有的褶皱。江若汐没在意,暗自掐自己大腿,真切地疼痛让她终于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马车刚到府上,众人乌泱散了,各回各院休息,而江若汐则需要马不停蹄地继续忙碌,因为晚饭时,各家还要聚在一起吃饭喝酒。
回了静尘院,荷翠替江若汐卸下发饰后,一五一十陈述晚饭一应准备事宜,“夫人,按惯例,今晚设三桌,爷们一桌,奶奶夫人并姑娘一桌,再有孩子婆子们一桌。菜碟各桌不同,主桌为糖蜜巧粽、青蒿炖肘子、百草头……”
菊香也翻着账本,把今日所用款项对应说出。
前世大抵是自己管得太多,如此一听,两人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已经历练得麻利通达。
江若汐一手拉一人,“自今日起,府里这些不必事事与我汇报,管家之事交给荷翠,账目交给菊香。”
“我们能行吗?大奶奶和世子爷也不会答应吧。”两人面面相觑,犹豫,她们亲历了这几年夫人的不容易,无论思考多么周全,总有人不满意,受刁难。
“只是暂且。”江若汐有了更多打算。
江若汐歇晌起身,到席时,多数人已经到了,钟倩儿正在跟母亲哭诉早晨在西角门江若汐没护着她的事。
范氏瞥见江若汐近前行礼,怒目呷她,“怎么当的嫂子?分不清里外。”
江若汐未做出反应,听见身后清冷恭顺的嗓音穿她而过,“母亲教训得是。”
凛冽的松木香气裹挟着微暖的夜风袭来,钟行简拱手行礼,“看顾弟妹是身为大哥大嫂的责任。”
范氏得了势般,愈加训斥,“你这个媳妇,竟然帮着外男训斥自己的妹妹,传出去成何体统,国公府可容不得这样吃里扒外的媳妇。”
钟行简薄唇轻抿,“母亲,西角门之事我略有耳闻,倩儿语出不逊在先。”
风向忽转,大奶奶却浑然不觉,鄙夷之态与钟倩儿如出一辙,“不过区区一个员外郎,不知仗了谁的势,江尚书已经故去,他……”
“母亲!”钟行简语气不快。
坐在不远处的大老爷此时出声,“好了,朝堂之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可以品评的。倩儿平日娇纵也便罢了,对方即使是个七品员外郎,也是官家钦定,怎能随意辱骂。这事不能怪老大媳妇。”
范氏被说得没脸,可后院不涉朝堂是规矩,只能拍了桌子,“怎么还不开席,老大媳妇,你怎么安排的!”
江若汐置身事外看完这场戏,嘴角的笑意未消,“母亲,宴席准备好了,只等您和父亲入席。”
又一个没脸。
范氏走过夫君身旁时,没好气地埋怨,“这里又不是大长公主府,我在自己府上都不能说话了,一个个架子不小!”
只要不涉朝堂之事,大老爷便没了脾气,在盛气凌人的妻子面前,似个缩头乌龟,除了扶着妻子入席,半个字都不敢说。
没喝两口酒,范氏又想起个茬数落江若汐,“若汐,你进门已经快七年了吧?”
“是。”她淡声应答。
不出所料,仍想用老一套说辞拿捏她,“身为世子夫人,长房长媳,现在都没生出个男丁,还有什么脸面说东说西。”
“儿子知错。”以往,她会随钟行简说同样的话,今日只剩他低沉的嗓音回响。
江若汐看似垂首低顺的眉宇间生出一丝冷气,但在范氏眼里,见晚辈不顶嘴,腔调转为语重心长,“别光嘴皮子功夫,要放在心上。”
钟行简应下才作罢。
散席时,馨姐儿玩累了,非要抱着才走,江若汐抱起她,走得极慢,钟行简将就她的步调。
刚拐到东院,馨姐儿就趴在江若汐肩上睡着了。
一路默声的钟行简开口,“孩童自有府中嬷嬷们教养,不必亲自抱,亲自喂。”
嬷嬷今晚没跟来,荷翠见世子眉目含冰,赶紧接过,独留夫妻二人披月慢行。
跨进静尘院时,他才缓声道来,“今日过晌收到三姑奶奶家表妹的信笺,她一人孤苦,带着儿子欲投奔府上。”
撵他走
说罢,钟行简拿出一封书信予她,江若汐没接,侯在门廊的菊香惊出一背冷汗,双手接过。
这封信,江若汐上次已经仔细看过,叶婉清的字迹清隽,字里行间的凄婉悱恻相隔万里也颇有感染,她之所以投奔而来,是因为夫君去年染病去世,婆母过度伤怀,于不久前也去世。
上一世她未多想,为什么叶婉清不投奔娘家,反而来到钟府?
现在更不必想了。
钟行简停顿半分,发觉妻子凝神不知所想,目光低垂,似是落在墙角一株杂草之上,随风飘忽不定。
他清口直言,“此事你来安排。”
不是商量,是交办。
两世来,江若汐第一次心神恍惚,钟行简稳练的神色,工肃的语气都让她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自家夫君,而是官署里的上官。
江若汐整整裙摆,端出公事公办的架势,右手抱住左手行揖礼,“是。”
是同僚之间的礼数。
“只是,先请世子爷告知父亲母亲,如何安排,再做示下。”
钟行简双眸深鸦鸦落在她身上,半响,才沉声道,“好。”
按理,此事就此揭过,江若汐却丝毫没有请夫君进屋的意思,反而轻抿着笑,“世子爷若是着急,今晚就可去找父亲母亲禀告,明日便可修书回去,让叶表妹尽快启程到府。”
话语举止皆挑不出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