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阳间的中秋节,阴司冥府也沾了光,全员放假休息一天。时近黎明,太阳尚未升起,紫色天幕仿若发酵的杨梅汁。海岸边的小办公楼尚未修葺完成,绿布甚为惹眼;而海面风平浪静,水鸟悠然掠过前行的亡魂身边,在粼粼波光上盘旋。
七日前天象有异,日月倒悬,孽海于百年之后再次经受动荡,伤亡不可谓不惨重。海潮退却后,沙滩上白骨累累,就连路过的水鸟都不敢驻足。
幸而有连海坐镇打扫残局——冥府府君于茫茫水雾中走出,海浪拍在他身上,让他好似从战场上浴血归来的将军。
连海第一时间封锁消息,防止阴冥出现大范围的骚动;同时征调阴司冥府的得力干将清点亡魂名单、将伤者送往医院;又牢牢守住孽海到忘川奈何桥一带,确保没有漏喝孟婆奶茶以及趁乱投胎的亡魂。
如此忙忙碌碌三四天,总算是勉力将这场祸事平了下去。
动荡中殒命的亡魂约有百余名,连海捂紧胸口,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敢去看那一长串的“死亡”名单。
却未找到那几个熟悉的名字。
孟芒的枪没有打到庆甲,动荡之后,老爷子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掉半根,如今端坐在阎罗大厦顶层的办公室里,喝喝茶,布置布置工作,偶尔同杜宾联系,听对方汇报一下阳间异动,日子安稳平和。
钟锋倒是伤得不轻,那一簪子戳进去伤到了声带,令他直至现在,脖颈上还缠着纱布;堂堂阴司司长,如今成了个半句话都说不出的锯嘴葫芦;只是目光还是凌厉的,常常把来换药的护士妹妹吓得像只鸵鸟,就差把头埋进地板里了。
至于季明月……
连海长舒一口气。
季明月是堵了孟芒的枪口,但由于实在太突然,孟芒没有料到季明月会选择同归于尽的“下下策”,因而也就没来得及开枪。
由是,季明月几乎以某种慨然赴死的态度,将孟芒牢牢地按在海水里动弹不得。
至最后,两只鬼被一起拉进了阴冥第一亡魂医院,却只是因为被海水呛到昏迷,其他再无大碍。
思忖的同时,连海眉头越皱越紧,从烟盒中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孟芒虽是女流之辈,但有些力气在身上,更是机敏了得,就连精于武道的钟锋,制住她也费了一番工夫。小季这是哪儿来的天生神力,让孟芒连挣扎都没机会?
是血。
一时间,连海想到了个诡异的问题。
——小季似乎每每见血,就会变得力大无穷,甚至偶尔还会失去意识,变得嗜杀成性,仿佛解除了什么封印。
脑中灵光一闪,连海想起那日孽海边日月倒悬的奇景,不由得念出了《娑婆录》中的句子:“满天飞血……”
“借得一身,满天飞血。”此刻身边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崔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旁,将打火机递给连海。
“谢了,崔主任。”连海挑眉,点上烟后深吸一口,“崔主任恢复得如何?”
被孟芒安排的杀手偷袭后,崔决在icu里躺了几天,半只脚几乎要踏近棺材板,甚至都上了心脏除颤仪,没想到他意志了得,愣是不断气,生生地把自己那半只脚从棺材板里拉了出来。
“多谢府君记挂,没什么大碍。”崔决道,“只是偶尔心口还有些抽抽地痛。”
连海吐出袅袅眼圈,转头看他:“若非冥府缺兵少将,连某人断不会打扰崔主任养病。”
崔决回以微笑:“府君见外了啊,护卫阴冥,你我分内之事。”
连海不再同他讲场面话,道:“你方才说‘借得一身,满天飞血’,什么意思?”
崔决他再了解不过,这条小狐狸绝非一时兴起,来顶楼单纯同他抽烟聊天的。
果然见崔决弹了弹烟灰:“轮回事业群负责人的位置空悬,庆甲君定下了几名能干的同侪,要在其中考核遴选,我方才去找孟芒聊了些交接事宜。”
聊?怕不是审吧。连海暗想。
连海的政治敏感度颇高——酆都大帝看似每日赏花烹茶,垂拱无为,其实把阴冥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此次孟芒发动政变,知之者甚少,庆甲对外宣称孟芒于孽海动荡中受了重伤,在医院住院部隔离静养,好吃好喝地供着,但暗地里一直没有放松对孟芒的监视。
大boss不会杀孟芒,也不可能动杀心,永远都不会。
他是打算将这名叛臣圈禁在阴冥,日复一日,直到永远。
比“灰飞烟灭”更加残忍的一种刑罚。
崔决打断连海的思绪:“府君应当也知道,这句话出自《娑婆录》,敛骨吹魂篇。”
“孟芒百余年前就来了阴冥,也是在上一次的孽海大乱中,结识了同为半鬼的碧桃,”他顿住,意味深长地回视连海,几秒后才接着道:“孽海两次异动,她都亲历过,故而我同她聊了聊,觉得此一章并非在说凡人之复活。”
连海偏头,眯着眼看他。
崔决:“而是在写阴阳交叠之怪象。”
西升玉兔,东坠金乌……连海默背了一遍,发现确实如此。
“日月倒悬,阴阳交叠,阴冥的一切都有可能消失,你我将不复存在,”崔决继续道,“然而这一切竟然都凑巧被化解了,而且还是两次。”
他不无感叹:“只能说阴冥气数未尽。”
这时连海忽然明白了什么:“血?”
“借得一身,满天飞血,阴霾既去,日月光复。”崔决点头,“府君推测没错。准确来说,化解的关键,是半鬼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