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哼一声,看着殿中群臣,良久,沉声下令:“将韩炀暂且收进大理寺羁押,倒卖火器一案留待三司会审,韩炳忠御前失仪,罚俸三月,卫凛妄动私刑,罚俸半年,散朝!”
韩炳忠焦急道:“陛下!我儿冤枉!”
皇帝怒斥:“冤不冤枉,自有三司定夺,毋再多言!”
言罢,皇帝拂袖而去。
卫凛掀起眼帘,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皇帝身侧的刘冕,凤眸中闪过一抹讥嘲。
皇帝这出戏演得当真不错。
拿捏住了韩炀这根独苗,便是拿捏住了韩炳忠。更何况,在京师的浪荡子弟中,韩炀与崔绍的妻弟杜徇是出了名的关系好,用来攀扯崔家入局最为合适,能扯上关系,还不会引得崔家过于警惕。
于是他和韩炀前脚起了冲突,后脚便有耿察撞到他手里,将韩炀牵扯进大同走私火器的案子里,既给崔家埋下祸引,又有他给韩炳忠当靶子。
既然耿察早晚都是死,死在诏狱里远不如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更让人信服,那他就帮皇帝一把,将戏台子搭得更大些,这戏唱起来才尽兴。
朝臣们三三两两地退出大殿,韩炳忠被交好的大臣拉扯着,一边往外走一边骂骂咧咧:“姓卫的,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跟你不共戴天,早晚弄死你!”
卫凛看也未看他,漠然举步迈出门槛。太和殿前广场宏阔,日光映在禁军整肃的甲胄上,折成一道道恢弘凛冽的金光。
他走得很慢,不多时,身后果然有人踏着细碎的脚步赶上来,低低道:“殿帅留步,陛下在武英殿传召。”
卫凛微不可察地牵了下嘴角,转身走向武英殿。
殿内,错金狻猊兽炉徐徐吐着青烟,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的气息,莫名有种沉朽的味道。
皇帝面色疲惫地倚靠在软垫上,刘冕在他身后,为他轻轻按揉着两鬓穴位。
“陛下。”卫凛行礼。
皇帝咳嗽两声,掀起眼皮望向他,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开口:“寒玦,朕的身子越发不济,有些事等不及,未与你知会便推了一把,你不会怨朕罢?”
卫凛神色平静:“臣是陛下手中的刀,刀无生死,更无怨言。”
良久,皇帝缓缓点了点头,示意他坐,“朕知道你忠心,今日你做得就很好,朕另有赏赐。”
这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了,卫凛淡淡道:“谢陛下。臣的本分而已。”
“不必与朕这般客气。”皇帝摆了摆手,沉声道:“朝会上虽埋下了个引子,但相国寺和吴中仁的案子还需暗查。”
卫凛应是,从怀中取出两张纸来,递上去,“臣今日正要禀告此事。大同那具尸首确是被人先杀后焚尸,依人证供述,是兴元坊东家以赌债为筹码,收买王世良,令其在尸体上动了手脚,伪作自焚假象,随后又在相国寺将王世良灭口。”
他顿了顿,继续道:“兴元坊东家,正是崔绍妻弟,杜徇。”
皇帝闻言一愣,良久,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寒玦办事,果然让朕放心。”
他缓缓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石球,碰出清脆的撞击声,“寻个不直白的由头,尽快缉拿杜徇,细细审问,好生问出背后之人,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是,臣明白。”
“如今只差一点,便可以解决这桩事了。”皇帝看着卫凛,声音里带着浅淡的欣慰,“这些时日你也辛苦,明日宫宴,带着阿音一道来松散松散。”
卫凛应下,向上一揖,告退时,正遇上皇后宫里的小内侍进来,请皇帝去坤宁宫中共用午膳。
皇帝轻笑起来,声音很是温煦:“好,朕知道了。刘冕,你去预备一个红泥小火炉,热上一壶梨花白来,阿芜最爱这个……”
卫凛退出武英殿,身后皇帝絮絮的家常话被隔在殿门内,听不甚清。
谁能想到,前一刻皇帝还在盘算着,要如何将皇后的母家连根拔起,现下又在温言关怀着皇后的喜好。
卫凛冷冷勾了下唇,走过宽绰的石桥,将要迈出熙和门,身侧忽然有一道苍老的声线讥笑道:“卫大人不愧是陛下宠臣,今日当真好生威风。”
听见那道声音,卫凛顿时僵住。
他缓缓转过身看去。
那人面容清癯,神色刚毅,正是他少时的先生,徐恕徐太傅。
崔缜也在。
见他转回身,崔缜暗暗拉了下徐太傅的衣袖,轻摇了摇头,低声劝道:“先生。”
“你莫拉我!难不成这世道,连句真话都不让人说了么?”徐太傅冷哼一声,苍老的双眼紧紧盯着卫凛,“卫大人莫要忘了,为人刀者,终究只能走上刀折刃卷这一条不归路。”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骨节捏得泛白,须臾,又松开,卫凛轻轻牵了下唇角,似乎不甚在意的模样,“卫某多谢太傅提点。”
说完,他敛眸,不再多停留,径直往宫门外走去。
太和殿外的广场上日光耀目,青年的背影挺拔俊秀,袍袖间笼着一层淡金色的日光,却又无端端透出孤冷的意味。
徐恕看在眼中,有一瞬的恍惚。
不知为何,每每看到卫凛的眉眼,总能让他依稀想起自己那个最聪颖,最仁善的弟子。
他也姓卫,也该当是这般年纪。
不知那孩子若活了下来,会生得什么模样,想来,定然不会像卫凛这般心性狠绝,行事罗织构陷,不择手段。
那样纯良干净的孩子啊,十多年来,他再未曾遇见过。
下厨
沈妙舟这一醉,醒来已到巳时。只是人虽醒了,脑子仍迷糊着,看着头顶纹样简单质朴的帐幔,还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