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垂眼,看着她秀美的眸子渐渐合拢,抬手将她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低声道:“无妨,我有阿芜便已足够。无论何时,你我夫妻二人都不要分开。”
哪怕是死。
皇后已经睡熟,朦胧间听着他的说话声,也分辨不出他说了些什么,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顺喜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帘外,呵了呵腰。
皇帝示意宫人撤走小火炉,将皇后送去榻上安置。
“陛下,卫大人到了。”顺喜低声禀告。
皇帝回首看皇后一眼,再转眸时,目光已恢复凌厉,他朝坤宁宫外走去,“宣。”
卫凛候在东暖阁里。
“陛下。”见皇帝过来,卫凛拱手行礼。
皇帝沉沉地看着他:“韩炀已经供认受崔绍指使倒卖火器之事,这崔绍简直胆大包天,得知消息后不思自辩,反倒是立即联络党羽、寻璟王密谋!如此大罪,朕无需再忍!你即刻率锦衣卫抄检崔府,女眷没入大牢,男丁除崔家父子外,就地格杀!”
夜深人静,大雪纷飞,长街上急促的马蹄声仿若催命,一路踏碎阗静夜色,数百披甲执刀的锦衣卫直扑崔府。
数不清的禁军四散而去,将整座积庆坊团团围起,每条小巷都布满兵卒,持刀严守。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连成一条条狰狞火龙,将崔府门前大片空地映得亮如白昼,锦衣卫总旗率人直接撞开崔府大门,带队汹汹闯入。
“什么人?!”
“放肆!这是首辅崔家!”
“锦衣卫办案,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光影摇曳,人影杂乱,沉睡的崔府被彻底唤醒,一时间喊杀四起,哭嚎声,奔走声,叱骂声乱作一团,其间还夹杂着刀剑相击,捅穿入肉的闷声……
卫凛勒马候在门外,肩上落满雪花,火把映亮他半边脸颊,眉眼间一片漠然。
这般场景,与当年的卫家,何其相似?
昨日还位极人臣,今日便是倾家覆灭之大祸。
不知过了多久,锦衣卫缇骑从府门里拖拽出来三个男人,披头散发,只穿着里衣,看样子是已经安寝又被拖了出来,正是崔家父子三人。
府内兵荒马乱,尖叫哀哭和砍杀的声音响彻整条长街。
总旗一把抹掉脸上的血迹,抱拳大声道:“禀殿帅!犯官尽数在此,身份无异!”
卫凛高坐马背,居高临下地扫了几人一眼。
崔绍双目喷火,狠命挣扎着怒骂道:“卫凛!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率锦衣卫强闯我崔家!疯了不成?!”
后面的缇骑当即一脚给他踹倒在地,往他嘴里狠塞进一个布团。
崔缜形容狼狈,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直直盯着卫凛:“崔家有罪,该当有司论处,卫大人何以深夜强闯,惊扰妇孺,杀我仆役?”
卫凛淡淡地调转开视线,“皇命如此。”
崔涣之冷眼旁观了半晌,讥嘲出声:“卫凛,你既然甘做皇上的刀,可有想好日后的死法?崔家一朝出事,牵涉必广,至于将来要如何平息纷争,收拢臣心,陈宗玄就是先例,你不会不清楚。本官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卫凛神色无波无澜,只扬了扬手,示意缇骑将崔涣之父子押上囚车,淡漠道:“带走。”
一夜剧变。
崔家父子三人囚于诏狱,璟王禁足王府,皇后伤寒染病,京师上下戒严。
一时间文臣武将人人自危。
皇帝向来铁腕,却对崔家宽纵多年,人人都以为皇帝深深倚重崔家,谁料甫一出手便是如此雷霆,现下崔家虽倒,但真正的清算才将将开始,一时间,平素常与崔家往来、同璟王交好的朝臣勋贵纷纷缄默,无一人敢为崔家父子求情。
崔府建造豪奢,文书往来无计其数,卫凛整夜不曾合眼,一直到刑部来人清点家产,他才抽出空隙入宫复命,等走到乾清宫的暖阁外时,已近黄昏。
最后一抹夕晖从天边洒落,映在暖阁外的空地上,一道苍老清癯的身影跪在雪中,不顾旁人的目光,不住叩头,他满头白发已有些凌乱,声音嘶哑,几近泣血:“老臣求陛下开恩……”
看见那道背影,卫凛脚下一时如有千钧。
见他脚步停下来,引路的内侍掂量着,向一旁小路比了比手:“殿帅请。”
卫凛轻轻垂下眼睫,好似漫不经心般开口:“徐太傅跪了多久?”
内侍抬头看一眼天色,迟疑道:“约莫着,三四个时辰吧。”
“就这么由着他?”卫凛蹙眉。
内侍心一惊,偷偷觑一眼卫凛神色,见他面上极冷,一时揣摩不透他什么意思,犹豫半晌,有些为难:“这……想来您也知道,徐太傅他老人家性子刚烈,执意要给他学生求情,触怒了龙颜,奴婢们也实在无能为力啊……”
卫凛沉默。
见他没再说什么,内侍插手站在一旁等了一阵,忍不住小声唏嘘:“说起来,十年前那一回,太傅跪得更久。比这更冷的天呐,听说硬是足足跪了八个时辰,直到身子受不住了,晕倒在殿前,险些连命都丢了去。老太傅这一生最得意两个学生,竟都……哎,终归留不住,真是可怜一片恩师心意啊……”
卫凛喉咙一阵阵发紧,胸腔里有血气翻涌。
冷风乍起,徐太傅的衣衫被风一吹,紧紧裹在身上,更显得他身形沧桑瘦削,忽然,他叩首的动作一僵,竟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整个人失了力,缓缓栽倒向一旁。
内侍顿时大惊,“这,这……”
卫凛一双黑眸平静地看着远处飞檐,手指慢慢收拢回大氅下,语气中听不出喜怒,“还不把人送出宫,是等着出人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