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要养不熟的狗,太子也不要朝己的刃,”他慢悠悠地说下去:“咱家也是看您长大的,实在不忍,这杯鸠酒您自己喝了吧。”
他轻描淡写,仿佛姜家和姜君瑜的性命对?他不值一提。
姜君瑜弯了一下嘴角,很想?笑?出来,最后却忽然掉了一滴眼泪:“我爹同我娘,还有整个姜府,到底剩下多少人。”
这可是大消息,宁公公避而不谈,只?说:“姜大人同夫人都在前头等着您呢。”
青铜的酒杯落地的声音响而悠长,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姜君瑜跌落在一片暗色里,除了它什?么也没能听到。
灵魂出窍的感觉实在很奇妙,她?好像成了一缕风,飘在空中,能看到自己。
她?快要瘦出骨头了,看来不怪裴琅瞎说,她?这几段时?间确实没怎么吃饭。
裴琅。
她?忽然很想?看看他。第?一次杀人,不知道?成没成——姜君瑜这样说服自己,身子飞快地飞了出去。
刚一入殿,就?被满屋子的汤药和血气?呛得险些呼吸不过?来——哦,她?现今是鬼了,大概没有呼吸也无妨。
太子殿下已经?转醒了,他本身就?白,此刻病恹恹的,看起?来更不见天日了,简直比她?还像鬼。
太子殿下伤得很重,姜君瑜自己捅的,她?心里有数。可是太子殿下好像没数,马上?就?要下床。
“殿下!”十七拦住他,要他好生修养。
姜君瑜僵了片刻,没办法地点点头,认同十七说的话。
裴琅扫开他,换上?外衣,久不发声,声音哑而涩,他问:“朝中可有大事?”
“没有,姜府一百二十三人都被救出,安置在城外的庄子,姜大人正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今日下午就?能入京了。”
好像突然有一道?雷劈过?自己的头顶,姜君瑜怔在原地,觉得对?方的每一个字自己都听不懂。
姜府没事,父亲母亲都没事。
恍惚之间,她?突然想?起?,裴太子惊才艳艳,一手棋艺了得,兴许这一场接一场的局,不知不觉将姜君瑜绕了进去,只?是他也不知道?。
可惜,她?想?,倘若陛下晚下手一步,倘若父亲早到一晌,兴许事情尚有转机。可她?也只?是想?了,一只?鬼是没有什?么可不可惜的了,只?能感受自己眼眶发烫,唇上?也尝到苦涩。
裴琅点几下头,想?说什?么,又没问。
十七看他欲言又止,手指系袍带的动作的停滞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一嘴。
“属下告退。”他咬咬牙,低下头,还是没多嘴。
裴琅颔首,慢半拍地终于反应过?来十七看不到:“……下去吧。”
然后不过?几瞬,他好像终于想?起?来似的。
“太子妃这几日还好么?按时?用膳了么?”他问,语气?平静而温和,好似问的真的是自己新婚恩爱的妻子,而不是将自己差点捅死的刺客。
十七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郑先?生安排我们好生照料了,人在含章殿,饭食用的不多。”
裴琅醒来后终于有了一点其?他的神?色,他略一皱眉:“是不合心意?叫小厨房去问姜府厨房……”
他话还没说完。
十八匆匆忙忙跑进来,被十七看到,呵斥:“像什?么样……”
“殿下!”十八惊惧慌乱,满头跑得都是汗:“太子妃薨逝!”
天旋地转,姜君瑜勉力也没办法控制自己,感到自己被一根绳子拽着,好像要回去哪里。
她?这一生,想?要的不多,生平加死后,第?一次那么想?知道?,裴琅此刻的神?色。
真可惜,被毒杀应该七窍流血,死相不好看,不知道?裴琅会不会嫌弃。
姜君瑜想?,又觉得他兴许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自己的,希望能让她?体体面面地下葬。
然后下一辈子,再干干净净地捧上?一只?桃花枝,同他说:“上?辈子欠了你点债,好在这辈子你还愿意遇见我。”
皑皑的冬雪降下,发出细碎的声音,姜君瑜仿佛深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四周皆一片黑暗,她?看不到任何光亮,四肢仿佛被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身体里好?像塞了块冰,那股寒意顺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想蜷缩身子。
忽而一瞬,她?好像落进了无边的水里,水流从鼻腔灌入,激得她?不能呼吸,仿佛此刻就要窒息。
姜君瑜奋力挣扎,终于在最后一刻,看到了光亮,她?好?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而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数十年的光阴好?似屈指一弹,姜君瑜已经许久没见过阳光了,它?们温暖而和煦,倒叫她?想起?了许多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姜家平平安安,母亲身在病榻,借着侍女送上来?的暖炉看着她?同知竹在院中打闹,父亲在一侧数落几句,横眉冷对,却也随她?们去?了。
最后姜君瑜矮身,轻巧地躲开知竹的小扇,一抬眼,会恰好?对上裴琅漂亮的眼睛。
他手里拎着一盒点心,姜君瑜最爱的那家,眉眼对上她?的时候会舒展开一下,弯成叫人喜欢的月牙状,朝她?伸出一只手。
当时只道是寻常。
幻梦散去?,眼前没有姜家,没有裴琅,入目的只有奢靡的床帐,上面绣着金丝,看起?来?就千金难买。
只是看起?来?分外眼熟,姜君瑜按按额角,濒死的感觉交替幻梦的迷迭叫她?后怕又?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