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事发突然,她对于未知的前途充满忐忑、对于母亲的安排充满迷茫,甄香菱也不敢起什么抗旨不遵的心思,扯着帕子、蹙着眉头,艰难消化了叵测的命运。
谢过甄宝玉报信,甄香菱喏喏询问,一是,他是否能照料了母亲封氏?二是,她还有两年父亲孝期,入宫是否意味着不能守孝了?
看着甄香菱已经含了水光的眸子,甄宝玉长叹一口气后,说出了他的思量。
封氏,他是真心实意唤一声“婶娘”的。照顾个孤寡孀妇,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若封氏愿意,就以亲戚身份住进甄府里去,若她不愿,还是单单居住在甄家小院,也未尝不可。
度日的资财,甄士隐其实留下了不少,不过大部分转到了甄宝玉名下而已。
甄宝玉原先不想沾手,免得坏了他仗义应下托孤一事的本心,只等着甄香菱嫁人了,给她陪嫁到夫家的。
结果,甄香菱要入宫,要么就是十年八年才能以退休宫女的身份出宫,要么就是成为宫妃,当然还有甄宝玉不愿提及的,因为各种原因夭亡在宫中之类。
甄宝玉决定,认真经营打理甄士隐悄然馈赠的产业,以此供养在外的封氏和宫中的甄香菱。
虽然不过是十来间铺子和几处宅院、土地,不过他一介富贵公子哥儿,之前哪里需要自己出面与掌柜的、牙人之类小人物打交道?
这也算是甄宝玉的破天荒头一遭,其为难之处,不在于事务繁杂琐碎,反倒在于他弯的下身子去。
甄香菱不点就透,十分明白此中付出,毕竟前世她知道,皇商之子薛蟠,也被家中老母宠溺得不识秤砣,何况比薛蟠尊贵更多的
甄宝玉呢?
听甄宝玉条理清楚的所言,知道他并非热血上头信口承诺,而是真切地为母女二人盘算了好些,甄香菱不由得泪盈于睫。
前世少小离家、命不由人,今生到这十五年岁,依然要听他人一句话的摆布,甄香菱认命,更感激甄宝玉的妥善安排,于她犹如雪中送炭,便离了座位,认认真真给甄宝玉行了一份福礼道谢。
至于入宫之后的生活,在甄香菱的脑中,是一片蒙了白雾的茫然,与窗外艳阳高照的天气形成鲜明比对。
她还记得,前世,有丫鬟私下嘀咕,荣国府的史老太君当众说过,哪里有奴才在主子面前讲什么守孝不守孝的?1
大约,在上位者眼中都是如此吧?对于奴仆来说,只有“忠”,何谈“孝”?
她甄香菱如今是独门独户的孤女,自然可以按照心中所想,为亡父守足三年孝期。
然而,按照甄宝玉的说法,不几日她就得孤身入宫,为人奴婢,做起伺候人的差事,哪里还能遵守汉家礼仪,闭人不出、茹素念经呢?
她在心中默默接受飘萍般的未来,世人几个能够随心的?还不晓得到了宫中,要如何吃苦受累呢?
垂了首,她看着桌上的茶壶,心思飘远,暗暗劝导自己,孝敬父亲,只在心里便是。身在宫中,少言少笑总是能做到的吧?聊尽寸心而已了。
不料,甄宝玉又说:“你可知道宫中贵妃娘娘高佳氏?”
岂止知道,简直如雷贯耳!
今生,她有幸与甄府内眷来往,与林妹妹、三春、史湘云等人相交,耳濡目染的大多是宫廷侯爵的动态,比起前世的懵懂,对于皇宫内院熟悉了不知几多倍。
当今天子乾隆帝,未登基前,便有一正二侧共计三位数得上名号的福晋,其中一位侧福晋,便是甄宝玉提及的高佳氏。
雍正十三年八到九月间,先皇薨逝,皇上登基,册封富察氏为后,高佳氏为贵妃,辉发那拉氏为娴妃,延到了乾隆二年,为三人先后行册封礼。
高佳氏娘娘,在后宫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仅次于皇后娘娘,只可惜至今尚未诞育子嗣。
甄香菱对这位汉军旗出身的贵妃,听了不知多少耳朵的传闻,有说她好、也有说她歹的。
更何况,即使前世,因为困在一方梨香院,甄香菱见识不多,也知道寄居的主家荣国府最大最光彩、主仆们最津津乐道的荣耀,那便是成为宫妃的贾元春啊!
论亲戚关系,薛蟠、宝姑娘,都可以叫贾元春一声“表姐”呢。
今生,她捋清了自己所处,才明白,贾元春便是贵妃娘娘高佳氏,对于素未谋面的此人,凭空生出了几分熟悉的好感来。
可是,她知不知高佳氏,又有什么干系?甄宝玉提这位贵人作甚?
甄宝玉观她神色,终于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笑意:“细论起来,我称贵妃娘娘一声’表姐’也不过分,只是年龄差的太大,而且男女有别,我没怎么见过这位娘娘而已。到底亲戚关系在,托她在宫中庇护个你,还是行的通的。”
经此提醒,甄香菱想起来了,甄宝玉的外祖母也是史家姑娘,与荣国府的史老太君是亲姐妹。
从这层上论,甄宝玉这个独苗苗,与荣国府的第三代譬如贾珠、贾琏、贾宝玉都是表兄弟,与四春、林妹妹都是表兄妹。
不过,这一年来独居的生活,给了甄香菱足够的独处自在时间,让她将前世今生的节点对照了起来,对于前世只是遥远存在于贾府下人口中的甄府,多了许多认知。
一年之后,刚能够出门不到十日,对于唯一知晓她转生秘密的甄宝玉,她还没来得及细细交代。
此时此刻,看着甄宝玉明显因贵妃娘娘而与有荣焉的样子,听他还在说:“我昨日去寻了三妹妹,只怕她现在已经递牌子进宫,拜见贵妃娘娘,细说你的事情加以托付呢。菱妹妹尽管放心。”云云,甄香菱终于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