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话,郑知着没说出口,他怕爸爸生气。其实,他多喜欢把他的小叔弄坏,只有他可以把小叔弄坏,弄得支离破碎。小叔是心甘情愿为他所有,他对此感到幸福。
郑新余深深吸了口烟,他看到江面上滚起一阵汹涌的水浪,有鱼跃出,猛地升空,身体不停扭动着,鳞片泛出尖锐的光。郑知着就像这条鱼,虽然他从不会泅水。
六甲距离他们越来越遥远,隔着宽阔的蛟江,郑知着再也看不清小叔了。他靠在郑新余肩膀上,说爸爸我给你削个苹果,你别生小叔的气。郑新余把烟灭了,没说话。
五月二十三日,天黑得很早。郑新亭拎着保温桶去医院,秦金玉正在看电视。她最近很少说话,因为没力气。护士进来换药水,最后一瓶,挂完就能吃饭。
秦金玉胃口差,说不吃了,你给我泡杯麦片。郑新亭摸出一小包香灰,秦金玉却摇头,她闭了闭眼睛,想呕吐。
身体越来越差,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高,哪怕兄弟俩三缄其口,秦金玉大概也猜出了自己的病。
早上医生来查房,她大着胆子问。医生只是微笑,并没有回答什么,避重就轻地嘱咐她多吃富有蛋白质的食物,好好休息。
秦金玉握住了郑新亭的手,说小亭,你陪我说说话。
郑新亭坐在母亲床边,露出疲倦的笑容。他感觉自己的脸被温柔地抚摸了一下。秦金玉问他,小亭,你是不是瘦了?郑新亭说,多吃点就能胖回来。
母亲的手干瘪,粗糙,茧被磨得发硬,摩挲脸颊时就像刀。
郑新亭多希望自己就这样被母亲割坏,流出血来偿还。他忍不住低低啜泣,为母亲的病,为郑知着的离开,为大哥的痛苦,为他自己。他知道他坍塌了,在这大好的黄金年华,他现在只有碎片,在生命的河流上分崩离析,四处飘荡。
“这么大人了还哭。”秦金玉拍拍郑新亭的背,说话声音很轻,缓慢,听上去像是在唱歌。
郑新亭说,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秦金玉看着电视,双眼发直,她喃喃地说,别哭,你别哭,妈给你想办法。郑新亭满脸泪水,抬头看着秦金玉,说妈,知了走了,我给送走的。咱俩以后不见面了,你别担心,我不给你们丢人,我——
他没能说下去,狠狠抹了把脸。外面开始下大雨,紫色的闪电破开夜空,雷鸣轰响,衬得病房内格外宁静昏暗。
电视突然拉出彩条,画面完全花了,也没声儿。秦金玉把她的小孩抱在怀里,说小亭你别担心,妈能给你想办法。妈不觉得丢人,妈只要你们高兴。
郑新亭感觉母亲的手臂在轻轻晃动,兜揽着他,像火车,像船,载着他去往远处。
郑新余是两天之后回来的,郑新亭借了轮椅推秦金玉去做检查。兄弟俩在门口打了个照面,都瘦了,互相一对视,眼下一圈青。
郑新余问郑新亭,吃饭没,郑新亭说没呢。郑新余说那一会儿去吃大排档,郑新亭说好。秦金玉怀里捧着个半导体,听莲花落,珍珠塔,杨乃武与小白菜,翠姐姐回娘家。
前边排队人挺多,郑新亭把秦金玉推到树荫下乘凉。郑新余拆开一盒薄荷糕,拈半块给秦金玉,秦金玉抿了口,问他哪儿买的。郑新余说刚刚顺路去了华美斋,现做的。秦金玉摇头,说味道不对啊,甜了,也不够凉。
郑新余说马大爷没了,二月底的事。秦金玉惊叹一声,眼睛里泛起水光,问道,怎么没的?郑新余说,给车撞了。秦金玉愣愣的,说马大爷真受罪。
郑新亭吃完了秦金玉剩下的半块薄荷糕,觉得马小平的手艺没他爸的好。他又想起郑知着,小傻子最爱吃华美斋的薄荷糕。郑新亭看他大哥,想问问郑知着的情况,但没能张嘴。
郑新余没跟郑新亭说话,他去一边抽烟,抽完了站一会儿,又去抽。郑新亭坐在台阶上,低头沉默。
秦金玉跟郑新余说,老大,你别走动,晃得我头晕。郑新余哦了声,收住脚步。他看了眼小弟,也坐下来。兄弟俩不远不近,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也不说话。
广播叫号了,郑新亭起身,推秦金玉进去拍片。郑新余跟着走,说我来,你歇歇。郑新亭松开手,站在外面等。
电话响了,是上个月大哥新给他买的小灵通,说现在都用这个,联系方便。郑新亭看手机号就知道,郑知着打来的。他快步走到角落里,花架子底下没人,两只虫子在他眼前扇动翅膀,嗡嗡作响。
小叔,郑知着尖锐地喊他,声音急切,他问他怎么还不来。郑新亭说忙呢,你别闹。郑知着捏着拳头敲桌子,发脾气,说好了三天的,你还不来还不来,你怎么骗我。郑新亭说我不骗你,过两天肯定去找你。
郑知着咬着牙尖,要他保证,说你不来就是小狗。郑新亭笑了笑,说你好好听妈妈的话,别皮。郑知着说我可听话了,今天还帮妈妈放鱼苗。小叔,这里好多虫子。
郑知着喋喋地抱怨,说想回六甲,又问奶奶病好了没有,胸口疼不疼了。郑新亭说好多了,郑知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好,郑新亭想了想,说秋天,秋天就能好。
电话掐断之后郑新亭站在原地发呆,太阳直射而下,令他浑身发热。一片灿烂的金色碎在眼前,郑新亭恍惚觉得这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美丽而安然无恙的夏天。
三十八、雨前
三天,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三天,郑新亭迟迟没有去鱼塘接郑知着。郑知着电话一通又一通地打,郑新亭起先是敷衍,后来就不敢再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整日整夜守在秦金玉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