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金玉戴着氧气,说话急喘。郑新余给老太太抚背,倒水,秦金玉摇头,握住了他的手。
秦金玉还没开口就先流出眼泪,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这会儿算提前交代后事。
没什么放不下的,唯独郑新亭跟郑知着,她懦弱无能的小儿子跟智力低下的孙子。秦金玉跟郑新余说,老大,你让小亭把知了接回来。
郑新余抬眼,有些愤怒,但在临死的母亲面前极力克制,没有爆发。他抽开被母亲捏着的手,坚决地说,妈,你就别管了,这事没的商量。
秦金玉说,小亭跟知了做得不对,天底下就没有小叔跟侄子在一起的道理,况且他们还是两个大男人。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
秦金玉哭得厉害,气息更加急促。郑新亭想去叫护士,秦金玉拉住他,说你先听我说完。
郑新余俯身,母亲温柔又轻盈的呼吸就从他耳边掠过去,毫无踪迹似的完全消失。他突然听不清母亲的话,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且深刻地感受到母亲生命的流逝。
秦金玉说:“老大,你听妈一句劝,就让他们在一块儿吧。知了那小孩,像是憋着一股劲儿,看着胆小,真发起倔来谁都挡不住。”
话没错,但郑新余还是不能接受小弟跟自己的亲儿子搞在一起。郑新余掰开秦金玉的手,说我心里有数,您养您的病,别管了。
秦金玉闭住眼,更多的眼泪急涌而出。郑新余要走的时候她才开口,语气变得坚硬了些,她说,你叫知了回来,我快死了,得见见他,我死之后随你怎么管教他们。
郑新余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他走出病房,来到门外空旷的地方,没有来苏水味儿,没有监护仪的锐鸣,也没有母亲痛苦的呻吟。
远处一道彩虹架在碧绿的丘陵之上,朦胧恍惚,仿佛仙境,又仿佛幻象。
郑新余点烟,静静地站在风里,雨丝飘落,沾在他的睫毛上,像无声无息的眼泪。
立夏那天,郑新亭起了个大早,生炉子煮茶叶蛋,装在小笸箩里给秦金玉送去。
刚出门,郑新亭就跟隔壁方老二碰上了。方老二站在路口等马四兰,嘴里叼着烟,他向郑新亭望过去,郑新亭尴尬地移开视线。他跟郑知着的事方老二终于知道了,郑新亭不敢想,方老二会怎么看他——喜欢男人的同性恋,跟侄子纠葛不清的变态?
郑新亭红了脸,尽管方老二一句话都没说。
郑新亭从小路上走过去的时候,方老二叫住了他:“你躲我干嘛?”
郑新亭捧着笸箩,看到茶叶蛋上纵横交错的清晰裂痕。他突然想起文工团的老头告诉他,壳碎透了才能入味,才够鲜美。人也一样,活得痛了会显得生动,挣扎起来才更漂亮。他曾经不能明白,现在明白了,美丽伴随疼痛,疼痛不可避免。尽管,他也不知道人生美丽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有选择,他愿意一辈子丑陋,一辈子与美丽无缘。
“你,你不嫌我恶心吗?”郑新亭抬起眼皮,胆战心惊地看着方老二。
方老二说:“我恶心你干嘛,多大点事儿啊!这都什么年代什么社会了,男的喜欢男的怎么了。”
心里不尽然是这种态度,但方老二没办法,他跟郑新亭一起长大,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方老二没兄弟,把郑新亭当自己的哥哥。他不会厌恶他,更不会嫌弃他,他只是露出轻松的笑,朝郑新亭眨眨眼睛,捏着拳头挥动,说谁敢嫌你恶心我就揍谁。
郑新亭没说话,红着眼圈看方老二,他有些鼻酸。
方老二拍郑新亭的肩膀,然后从笸箩里拿了个茶叶蛋吃,边吃边说:“你是不是上医院,我跟四兰捎你一段,省得挤公车。”
郑新亭点头,说好。
两人进病房的时候,郑新余正吃早饭。他依然对郑新亭颇为冷漠,只撩了下眼皮。郑新亭把茶叶蛋放在桌子上,郑新余突然站起来,拿了条干毛巾递给他,说头发湿了。
头发湿了吹电扇容易感冒,郑新亭小时候贪凉,总是洗完头迎风吹。有回吹得嘴歪眼斜,脸上的肌肉抽动不已。郑新余背着他往保健站跑,老中医扎了两针,见效挺快,晚上就能吃饭。
后来的几天,郑新余就总是看着小弟,呵令他不准吹凉风,不准吃冷食。郑新亭一边热得汗流浃背,一边乖乖听话。他知道大哥是为他好,而这次,也不例外。
大哥说了,熬过这关就好,长久地不见面,感情就淡了。总有一天,你会不爱他,他也会不爱你。
郑新亭就这么安静地折磨地等待着,等这一刻的到来。他跟郑知着之间的感情会淡得看不见,没有知觉。他在等,跟等死一样地等。
而郑新亭没等到遗忘,他等来了郑知着跑丢的消息。
三十九、绿叶
七月三日晚上,陈润珍去望春街道的派出所报案,说自己儿子丢了。
下午,陈润珍在塘岸放鱼苗,郑知着来找过她一次,流着眼泪鼻涕喊着要回六甲找小叔。陈润珍正忙得不可开交,让他进屋,一会儿再说。
郑知着盯着她,攥紧拳头,在烈日下暴晒了半个多小时,他又喊陈润珍,说妈妈,已经好多个一会儿了。
陈润珍拎着塑料桶朝前边走,不留神陷进松软的淤泥里。她没跟郑知着说话,用力把自己的塑胶高筒靴往外拔,最后砰的一下仰面摔在地上。
眼前一片青天白日,她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塘岸上空无一人,郑知着不见了。
郑知着什么也没带,连鞋都来不及换,只是急切地跑,一路跑出鱼塘。他气喘吁吁,却漫无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