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后山沈覃舟簌簌踏雪而来,才拂开拦路枝桠,枝头积压的雪便晃晃悠悠落在地上,又见天地间暗香浮动,遂半眯眸慢悠悠从袖中取出壶花雕,病中不宜饮酒,这还是她好不容易让阿湛弄到的。
沈覃舟利索爬上桃树枝干,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身上的珠宝绫罗,只顾潇洒,酒液入喉冰冰凉凉顺着食道坠在胃里,说实在话滋味并不好受。
“听说殿下病了。”待来人走近,沈覃舟才瞧清他衣裳上浮动的流光,翠碧袍袖下伸出的手修长细腻,边说边往前摊了摊,却是一方青绿绣帕。
沈覃舟微微一怔,似是对他的到来颇感意外,拎起那只碧玉壶在耳侧轻巧地晃了晃:“郎君要不要来一杯。”
谢徽止抬首清风拂起她的裙摆,目光落在她腕间的山水镯上:“天寒酒冷,殿下这般贪杯只怕伤身。”
“这人好没意思,我好心邀你共饮,你却如此煞风景。”也许是醉意上头,也许是天性使然,沈覃舟歪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晃悠绣鞋,半点规矩仪态都不顾。
见她不接,他遂将帕子搭上桃枝,任凭北风不断:“观殿下气色想来凤体已愈”
沈覃舟眉目间郁气凝结,她人还在病中气色尚且不佳,双颊各泛起淡淡红晕,分不清是醉意还是病容:“托令姐的福,身子已然大好,一时半会儿想来是死不了的。”
“殿下可知先皇后谥号已定?”
“明章,乐竟为一章,在他心里我母已故。”沈覃舟嗤笑出声,满腹怨念瞥他,一口银牙几要咬碎,“礼部顾尚书已赴内阁承制,择吉日于下月二十一,遍告诸司立后大典。不止如此我还知道,册封大典一过你也要去鸿文馆赴任了。”
她的神色透着些尖酸又藏着些倔强:“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莫过于此了。”
谢徽止倏忽笑了,语气也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殿下何出此言?长姊温雅端庄、聪颖贤淑,定会与公主和睦相处的,还是殿下担心,微臣才疏学浅,有误豫王学业之疑?”
指尖掐下枝头一点,她淡声道:“能得谢少师为师,是阿湛之幸。”这话半点不做假,单谢徽止这三个字,分量已然不可估量,更罔论他身后代表的家族和利益。
“既如此公主还有何介怀呢。”谢徽止温柔扶她下树。
沈覃舟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他,眼眶发红:“如何能不介怀?奉仙殿里一块泥塑的木头,便坐实我娘被流匪所害,她就当真如此福薄?如果换做是你,你信吗?你能甘心吗?”
谢徽止嗓音低沉微哑,漫不经心地微叹:“殿下节哀,豫王尚且年幼,常言道长姊如母,你若意气用事,于他亦是无益。”
沈覃舟颤巍巍竖起浑身尖刺,卯起一口气,直直盯着谢徽止表露决心:“是的即使让我去偷,去抢,去杀人,我也会护他周全,属于我们姊弟的东西谁也抢不走,谁也不能抢走!”
“殿下不是一直做的很好?之前陛下忙于国事,从未想过追封谥号,而你来上京不过几日,只用一招苦肉计,既将豫王正统的身份确立下来,又重获陛下的怜惜之情,同时亦向整个前朝后宫宣告你们姐弟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一箭三雕。”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郎君这话本宫只当没听过。”沈覃舟错开那道灼人的目光,掩面轻咳,语气生冷又客气,好像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的陌路人:“时辰不早了,本宫便先行一步,郎君自便。”
缀着金线穿宝石珠子的丝履踩上潮湿石阶,云乔立即递上温热手炉,斜撑着伞替她遮风,主仆两人径直朝山下去。
谢徽止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丛葳蕤花叶后,于梅下独自站了半晌,慢慢将枝头的青帕收起,嘴角弯起弧度,眼中光亮奇异,轻声自言自语:“父亲说得果然没错,当真不该心慈手软吶。”
庄周梦蝶
三月十七日,辰时。
文华殿里读卷官每读一份,司礼监都会立即将试卷放至御案上以供皇帝过目。
“陛下,昭荣公主求见。”
“读几个了?”沈铧懒懒托腮,也不知有没有把读卷官的话听进去。
“回陛下才读五份。”
“罢了,剩下的也不用读,卷子留下,你们都出去候着。”沈铧摆摆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让公主进来。”
文官乌泱泱退出殿外,沈覃舟进殿时恰好同谢徽止擦身,他今日未着朝服,衣服是天水碧的料子,极细的墨绿绣线织出蔓延的如意纹,两人均目不斜视,只衣袂飘飘间,天水碧沾染上浓烈的牡丹香。
“父皇一甲三名可评出来了?”沈覃舟视线径直落在御案上那高高几摞。
沈铧倚在椅上揶揄道,“这不是在等你,你挑中哪个做驸马,朕就点他做探花。”
沈覃舟抿唇眼睫弯弯:“父皇这话可仔细让人听见,明日言官又该递折子说儿干涉朝政,结党营私了。”
沈铧挑眉:“若有人敢上奏,回来就让周除把这文华殿上下里外都清一遍,看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这是已经读完了的?”沈覃舟忍俊不禁,从最少的那迭里抽出一份,装模装样翻了翻,“哪几张是最先读的?这头三份一般可大有文章在。”
“知道朕没功夫看,就让读卷官按他们排好的顺序读给朕听。”沈铧几许不屑,几许厌烦,“也不知这里头夹了多少私心。”
沈覃舟慢悠悠瞅他:“那父皇意下如何?”要不要遂他们的意?
“朝中世族看着繁华,实际来来回回真正掌权的就那么几家。”沈铧岿然不动,有些漫不经心,“谢勋告病有些日子了,听说这些天他倒是总出游,也不在自己府里老实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