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开枝桠,一个不经意枝上雨珠便跳落在眼睫上冰冰凉凉,沾湿半只衣袖,于是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睁眼时,月白衫子碧罗裙与绯色交领大袖衫映入眼帘,虽隔着婆娑树影瞧不清两人面容,却也隐约晓得是对互诉衷情的痴男怨女。
“仲淮,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我今日之后永不相见。”少女泪水涟涟,丝帕轻拭腮边,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三娘,一定还有办法的,我这就回家去央父亲,这门亲事一定还能商量的。”那名叫仲淮的少年立即拦住身前女子,心急如焚堵住她,少年人清澈无暇的脸庞,神色仓皇又着急。
“没用的,天恩浩荡,陛下指婚,我父亲已经领了圣旨,这事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仲淮怔怔然立了半刻,只觉手脚发麻动弹不得,见三娘转身欲走,这才回过神来,大步追了上去:“可是三娘你已与我互定终生,当初说好的只要我冠礼一成,就请母亲去你家登门提亲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讲理,陛下绝对只是不知这其中内情,待我进宫禀明来龙去脉,他会成全我们的,定不忍见有情人分离。”
三娘见他那神色坦坦荡荡半点做不得假,其中爱慕是真,焦虑是真,害怕也是真,不由得心酸绵软,滴下两点泪来:“可这次是我自己要嫁。”
仲淮正要去拉三娘的衫袖,听得此言,脸色灰败,犹如雷击全身冰冷,怔怔地看着她:“为什么?”
“比起做你的妻子,一辈子困于宅院相夫教子,我更情愿当豫王妃。你我之间并未交换庚帖,所有一切不过口头之约,做不得数的,你若心中还有半丝顾念家族仕途便不要无理取闹了,上京城里好姑娘还有很多,去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好了。”
三娘到底不忍见他那双湿润红烫的眼,丢下一句抱歉,便转身走了,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
徒留仲淮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头空荡,神色木然。
沈覃湛睫羽轻轻颤了颤,像是枝头被风拂得将要落下的桂子,默默将这出戏看完,虽有些犹豫,却还是追上那道渐行渐远的人影,谁让这是他的豫王妃。
熟料天际暮暮,乌云滚滚,霎时落雨,两人只得先后入寺躲雨。
风大雨急,吹鼓了沈覃湛宽大的衣袍,也打湿了萧三娘月白的衣裙,她看了沈覃湛一眼,而后温柔垂落眼帘,行礼:“殿下方才可看清楚了?”
沈覃湛伸手接住檐角落下的雨珠,目光落在她身上,秀丽的眉眼是沉静的笑意,那有方才难舍难分的愁苦:“这便是你让本王孤身来相国寺的原因?”
“听父亲说这门亲事是皇后娘娘亲自同陛下说的,臣女与殿下并无私交,此次指婚不为情只为利。”萧三娘轻轻叹了一声,而后柔声道,“既然殿下选中臣女,那这便是臣女的诚意。”
乌云遮日,天色昏沉,男人脸庞线条反倒愈发凌厉,面容清晰如刀刻:“其实你不必如此的,就像你说得那样,你我之间不过数面之缘,男女之情更无从说起,本王并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萧三娘轻轻喘了一口气:“殿下的意思是要跟臣女做一对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夫妻?”
沈覃湛瞧着她那副不知天高地厚、无所畏惧的模样,恶意油然而生,淡声道:“不行吗?据本王所知,世上夫妇多是如此?”
萧三娘垂着眼,牵牵自己沾着雨水的裙,抬头问他:“那殿下的皇姊昭荣长公主呢?据臣女所知他们婚后无可谓鹣鲽情深,公主婚前风流,婚后却也为驸马收了心。”
“这是少数,世上又有几人能如周藴那般待长姊。”
萧三娘心头一梗,拧着脖子抬头直勾勾看着他,琉璃珠似的眼久久凝住,而后轻轻抖了抖浓密的睫毛,虽是垂眼,语气确是不容置疑的笃定:“那臣女亦想做那少数,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却要做殿下心中最重要的那个。”
沈覃湛神情淡淡的,他想不透是什么给眼前少女如此大的胆色,还未成婚就敢约束于他:“你凭什么?”
“因为臣女不仅要当豫王妃,还要做太子妃,乃至中宫皇后。”
两人凝神互视,都是年轻鲜艳的脸庞,彼此眼里也都倒映着对方的面容,俱是不动声色,不起波澜,可萧三娘却能清晰地从豫王眼中看见那个野心勃勃又志在必得的自己。
沈覃湛忽然勾起唇角,目光从她眼中移开:“那就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上京城的风已然萧瑟,枯叶打着旋儿往下坠,晃晃悠悠落进鲜艳红绸里。豫王大婚,沈覃舟在席间听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不禁双目朦胧,周藴就守在她身边,见状悄悄捉住了她袖里的一只手。
沈覃舟身子略僵了僵,偏首看他,见他在满目的烟红柳绿中笑容如暖洋灿烂,不禁松懈下来,微微一笑,任由他牵住,跟在人群里往前走。
天元两年,她十三岁,阿湛十二岁。
天元三年,阿娘一意孤行将他们姊弟送上白塔寺避难,从此自己也再未见过她了。
都说长姊如母,无论是在白塔寺做反贼,还是在皇宫里当显赫尊贵的亲王公主,自己始终都在看护着他,如今见他娶妻成家,如何不让人感慨万千。
“周藴。”
“嗯。”
“明日你们就正式递折子奏请陛下册立太子了,若是成了,待旨意下来,我们就要个孩子罢。”
“殿下可是在说笑?”周藴却怔了怔,他的神情像是没料到她会说这么一句,又或者他从不敢肖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