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她的不以为然,周藴始终不卑不亢:“殿下这件事我是认真的。”
听得此言,沈覃舟不禁打量起他,慢慢收敛笑靥,眉头微蹙:“本宫知道你在意自己出身,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凭自己本事挣一份体面尊荣,证明给你父兄、姨娘看。”
“但你若是想借本宫的势,那便错了。本宫虽同你先生不和,但那日他在千秋宴上说的,却是事实,你若真做了驸马,于仕途而言确实弊大于利。”
“这条路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沈覃舟微笑着顺手将桌上茶盏摆齐,云淡风轻,“有志不在年少,好好跟着豫王,假以时日你定能封侯拜相、得偿所愿的。”
良久寂静,沈覃舟见他垂首不语,只觉自己那番肺腑之言彻底打消少年的心血来潮。
“今日本宫就权当你没来过,快回去罢。”
周藴却再次仰望她,只是这次犹有成竹在胸,他嗓音嘶哑,说的也是毫不相关的话:“陛下不顾群臣反对坚持重开科举,是为了厚积薄发提拔寒士官员,同以谢相为首的世族分庭抗礼。”
“耿侍郎的死,让殿下意识到在这个讲究门第出身的天下,培养一个白身入朝起步实在遥遥无期,但凡中间有人不顺眼,就可以像捏死蝼蚁般击垮一个出身寒门的下品官员。”
“同时殿下也不愿仰人鼻息,既然徐徐图之无果,索性一条道走到黑。”周藴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可眸里却像是点了星火,“所以殿下在千秋宴上提出想借殿试选驸马,就是要光明正大替豫王扶持势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偌大宫殿,少年伏在她的履前,笔直的脊梁缓缓弯曲,宛若献祭。
“本宫竟不知你的想象力丰富至此。”沈覃舟轻笑出声,语调平和,慢慢掀起眼皮看他,“可你今日这番话,先不论真假若让旁人晓得,本宫那尚不知名号身份的驸马,便要活不到洞房花烛那天了。”
沈覃舟眼神平静,无波无澜,可周身杀意汹涌不怒自威:“看样子,本宫是好心留你不得了。”
此话一出,殿角暗处便传出冷冽的出鞘声,她是一国公主,是魏帝的嫡长女,豫王的长姊,让一个区区二品官家不受宠的庶子消失,易如反掌。
此刻,在巍巍皇权前周藴显得是那样不自量力。
“殿下,你需要一把刀,一块能经受住千锤百炼和烈火淬炼的玄铁。”他却依旧长拜不起,无视沈覃舟的警告,用最谦卑的姿态,向高台上冷酷无情的上位者,表露决心。
“而我愿意,我自愿做殿下的脚下石、过河桥,哪怕粉身碎骨、恶贯满盈,也九死无悔。”
沈覃舟慢腾腾踱步至周藴身前,鲜艳的丹蔻在指尖犹如鲜血,她施力捏住他的下巴,缓缓挑起他稍显稚嫩的脸庞,少年的目光好像天罗地网,也像蛛丝黏连,缠着她,搂着她,从未有人敢这样不加掩饰地注视她,也无人敢这样不知死活冒犯她。
“告诉本宫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又想从本宫身上谋求什么?倘你敢有半句虚言,本宫就敢保证你走不出本宫这浮陇阁。”
“我要做大魏第一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把那些轻视我,鄙夷我出身的人通通踩在脚下,有道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要让我父亲看看他最厌弃的儿子是如何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位极人臣的!”
沈覃舟静静欣赏他面上神情,眼珠往下,睥睨着他,嘴角带着些许嘲讽:“你这小郎君口出狂言要做驸马,且还要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本事。”
“本宫要嫁便要嫁最好的,不是一甲你就麻溜收拾东西滚出鸿文馆。”
“谢公主。”
周藴依旧乖顺跪在地上,发髻之下露出他纤细的脖颈,好像心甘情愿引颈就戮的羔羊,也像是扑火的飞蛾,而沈覃舟就那样静静立着,居高临下,高高在上。
沈覃舟垂下眼捻着指尖几片海棠花瓣儿,他究竟是何时起的心思,藏在鸿文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竟将朝廷内外的一举一动看得这般透彻。
这样的人,假以时日,也许真能比肩谢徽止,甚至取而代之呢。
师生之谊
杏园装扮的喜气,亭角树梢都挂着白玉小铃铛,风吹铃响,别有趣味,下人们端着美酒佳肴和点心茶水在席间穿梭,有人饮酒作诗醉生梦死,有人借机结交权贵以图日后分个好差事,总之恭维客套声不绝。
“殿下,说了多少遍,你不能再这么样叫我们了。”说话的是一个年过五旬,稀疏短髯,气势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周藴有幸见过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镇军大将军郑冲。
“那些言官就是妇人长舌理他们作甚?还是你就这么喜欢听我唤你郑将军,郑大人?”沈覃舟两手一撒,瞟着他振振有词,“这听起来多生分,要知道从前你可没少跟我娘告状。”
“殿下怎么不说我为何告状。”郑将军揭起短来更不客气,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是谁往我羊圈里丢爆竿害我家母羊早产?是谁骗二虎说馒头里放了耗子药吓得他三更半夜不睡觉写遗书?还有一次我媳妇怀孕,好不容易打只兔子要给她做红烧兔头吃,水刚烧开你就撺掇二虎偷偷给我放了。”
“小时候不懂事嘛,谁知道你那么计较。”沈覃舟面上微僵,笑嘻嘻摆手想和稀泥,又瞥见周藴弯着桃花眼看着自己忍俊不禁的样子,不由微觉羞恼。
周藴顺势上前见礼,众人这才收敛笑意纷纷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身材欣长的鲜衣郎君,十七八岁,面容隽秀儒雅,眉目温润,嘴角自始至终带着淡淡笑意,这样的人畜无害,瞧着怎么也不像是心机深重,野心勃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