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供着一只汝窑花盆,上面养着一根半死不活的柳枝儿,这却难怪无根之木要想枯木逢春必得先置之死地一番。
都道橘生淮北则为枳,也不知这枝折柳离了上京的风土,能否适应西洲凌冽的风沙。
邬邺琰知道沈覃舟心绪不佳,临过护城河便安排石娘与她再见一面。
两人阔别一年有余,石娘再见沈覃舟,忆起往昔心头实在酸痛难当,未等发话便已眼眶发红,三两步上了车牵着她的手,顷刻落泪:“怎么瘦了这么多?”
沈覃舟被石娘拥着,心头也颇有动容,她从不是暖情的性子,可锦上添花世上多,雪中送炭人间少,当初她被困闻渊阁是石娘冒着性命危险通知符卫,买通送酒的荆七与她暗度陈仓,定下金陵劫人,虽到底以失败告终可这片情义却是世间难得。
于是她笑里带泪,泪里含笑替她拭泪:“你这么来了,是嫌蟠楼太平不成?”
石娘帕子抹泪神色洒脱又忿忿:“你走之后,我在上京便无挂念,能夹带走的我已安排人运去海外了,带不走的便当丢茅坑里听响,属于你那份我也转到符卫名下”
“是我连累了你。”沈覃舟注视着眼前面容光洁,眉眼飞扬的年轻女子,每个人都在一点点变坏,只有她依旧停留在记忆中最恣意的模样。
“想什么呢?老娘早就受够这种夜里睡觉屋顶上都要趴两双眼的鬼日子了,与其担惊受怕不如先走为妙。”石娘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再说当年要不是你我早死了,哪有如今的好日子。”
沈覃舟抿了抿唇,思索片刻:“若我当初也能有你壮士扼腕的决绝也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石娘闻言慢悠悠唉了口气,自己只是平头百姓,江山易主的波折总是不能同她比的:“钱财于我到底只是身外之物不过你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到了西洲就是邬邺琰做主,离了这处伤心地,你的日子也能好起来了。”
见她良久不语,石娘睁大眼睛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又不吐不快:“阿舟,去了西洲便放下这里的一切,大魏已经过去了。”
沈覃舟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考虑,拍了拍她的手避开话题:“这个以后再说罢。”
“人总要向前看,这是你教我的。”
“不,你不懂。”沈覃舟神情坚毅,轻轻摇了摇头,淡声道,“我是大魏的长公主,我身上流着阿耶的血,那是我的故国,即使沈魏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也必须要救它。”
石娘心头猛然一颤,鼻尖突然一酸:“可这样你会活得很累,也许到头还会是一场空。”
沈覃舟幽幽叹了口气,清楚这或许就是两人最后一面:“你走吧,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殿下珍重,万望小心。”石娘看着她难掩哀容,长长久久郑重叩首,接下来的路,她再不能陪她了。
过潼古关便算出上京城,陪嫁队伍中年纪较小的已经开始存着对西洲的惴惴不安,朝北偷偷涕泪,他们也许一生都未出过京,如今却要用余生思念故土。
个人命运在家国洪流席卷中总是显得不堪一击。
夜深了,长秋宫内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湖蓝的华袍曳过地面,王皇后合上账册,心中盘算和亲队伍此时该到青州了,问过太子行踪,得到近日谢徽止不是在同良娣陆氏于白鹿围场围猎便是游山玩水,浑不见被人摆了一道的惨痛沉郁。
霜秋见皇后眉间愁容不减反增,只当娘娘是在惦记千里之外的某人:“娘娘放心,紫鹃行事向来稳妥,必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宫婢熬好安神汤,王皇后接过用银勺搅了搅,蹙眉慢声:“紫鹃办事我是信得过的,只是太子这边未免太风平浪静了些。”
霜秋捧过蜜饯,笑道:“娘娘多虑了,太子如今正同侧妃花好月圆,哪有心思惦记一个屡次算计背刺他的女人。”
空碗递到宫婢手中,王皇后丹唇轻启抿了颗蜜饯:“太子是我生的,他的秉性脾气我最清楚,面上越是波澜不惊,这心底便越是不甘,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便算毁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落到旁人手中。”
霜秋微笑:“这样岂不正好遂了娘娘的心意?”
“可昭荣又不是物件儿,她是活生生的人,死了便没了,他怎舍得。”王皇后揉着自己额头,指尖摁住眉心,面色阴郁,靠在椅上垂眸。
“殿下不舍又能如何,那沈氏饮了这么久掺何乌的酒,体内毒性早已浸透五脏六腑,只待紫鹃投下白艸,便会顷刻毙命。”霜秋噙着笑,替皇后轻柔穴位,神情却已极冷,“太子如今便在娘娘眼皮子底下,纵然想做些什么也是来不及的。”
王皇后听罢直勾勾盯着朱红房梁,喃喃自语:“你说得对血债血偿,妍儿的在天之灵总算能安息了。”
屠沽关上远眺,关外是金戈铁马的漫漫黄沙,关内则是青翠欲滴的崇山峻岭,驼铃和牧童吹笛声遥相呼应。
邬邺琰携风帽上城墙,见沈覃舟一袭大红织金广袖留仙裙,风吹起衣玦裙角,飘飘然似将她腾空托起,面色平静:“明日我们直达西洲,再不停留。”
沈覃舟裹严披风,轻声说好,她知道他的顾虑,越到这关头,越忌夜长梦多。
两人并肩十指相扣眺望远方,春风拂面,撩起彼此发丝纠缠在一处,此生亦算,结发。
她似是站累,悄声倚在他的肩:“春风不度玉门关,明日之后这样轻的风便再吹不到了。”
邬邺琰明亮的眼熠熠生辉盯着她,唇角是欢欣的笑:“阿舟,过了关,往后你就是西洲的昭荣长公主,是我的王妃,我十七岁心心念念的姑娘,二十有二那年终于亲手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