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她现在谋划的,最好在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好。
这块地,独属于她的地,实属重要。有了它,她就不再是无根浮萍,可以成为千草中的一棵,扎在土上生长。
草原上的孩子也像草,命格都轻贱。没有南边那种精细的郎中,那分门别类的各种药,有的只是老一辈人凭记忆拟的方子,拿各种东西煮成的水,生病了就灌一碗下去,能不能活,全看自己命够不够硬。
所以一到冬天,人就会像草一样死去。死的多,只能生多一点来对抗,哪怕做了王,这种想法也根深蒂固。
乌恩其说是公主,也只是旧王众多子女中的一个,和她的母亲是众多妻妾中的一个一样,没什么特殊。母亲在时,还能依靠母亲,只是母亲死的早,后面的岁月就只能靠着自己。
她太清楚王的姬妾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了,旁人总说这些女人不用受着风吹日晒,只要撒撒娇就能衣食无忧。
可手心向上的人命比草更贱,连母亲弥留之际都叮嘱她千万不要走上这条路。乌恩其时常能看见一道漩涡,缓慢地呼啸着,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许多条命。
“真是让人……头晕。”她喃喃道。
侍女柔声问道:“公主可是吃了酒,醉了?”
乌恩其觉着好笑,她回到座前,重新铺开那张地势图。
“醉的不是我。”她说。
此地处于大坡之上,又因草原气候,阳面生着些草木,阴面则多嶙峋怪石。两箱分界处有一块显目大石,其状分支如鹿角,顾得名鹿角岘。
一过了鹿角岘,便是大片荒无人烟的土地。夏天还能长着点野草,但也因为雨水不足生得矮小,色泽更没有草原其他地方来的翠绿。
那荒地便得了个土名儿,叫“几浩格”,意思就是秃头。百姓放牧都不大爱去这一块,怕今年一牧,来年彻底长不出草来。
这鹿角岘,便是乌恩其给予希望的那块封地。有了地,她就是领主,断没有领主带着地嫁给别人的事情的,只消死咬着这块地不放,婚姻之事旁人自然无法插手,哪怕想插手的人是草原首领也不行。
不大的一片地方,却真真切切护住了乌恩其,让她得以成长与喘息。
只是如今恰逢战乱,南边人不缺猛将,只是没死在沙场上,多折在内斗中了。
草原便趁机撵着一通揍,给南边揍破了胆子,畏畏缩缩多年没有大动静,只有年年不同的主将向世人宣告他们仍在“努力”。
鹿角岘理说不在前线,谁料南边这新换的这主将脾气够硬,贵为皇子却敢杀在最前面,颇有不把命当一回事的架势。
王爷领兵就是摆个样子,早就是人心照不宣的常识了。混个军功好去和兄弟抢位置罢了,玩什么命啊。
可这位萧王殿下偏要玩命,出人意料的是他还真硬生生扛着反对,领着大军在草原上□□西进。
一开始没人当这病秧子是回事,直到吃了两个败仗才回过神来。萧王人单薄,活像张纸,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却有几分真本事,硬生生在草原上撕了个口子。
如今这口子落在乌恩其脖子边上了,这才有了喀鲁王托人带来的那一番话。
——我保你的命,你给我老老实实低头。
乌恩其的答复是毋宁死。
况且又不是一定会死,何况这也不会比回去嫁人死的更难看。
她太清楚自己的脾性了,过刚易折。可她做不到卑躬屈膝,宁愿折一个金铁铿锵来。
三百人,这就是她能调动的全部人数。这三百人多是凑数的,只有二十公主近骑勉强能算是精锐。
唯一能凭借的便是她对这一带的熟悉,草原一望无垠,南边的军队怕迷失方向,是不敢纠集大股人马往里扎的。若是和粮草断开,可真就叫天天不应了。
萧王年轻且有一种不要命的架势,不代表他是个莽的。能在南边消极抵抗时,势单力薄打两场胜仗,就说明此人谋略不可能低,必然是心思缜密之辈。
乌恩其赌他不会带太多人马,加上草原人对这儿的熟悉程度,便是敌在明我在暗,萧王大概会带几千人,她的精锐战力只有二十人。
这听上去可以用飞蛾扑火以卵击石蚍蜉撼树一类的词形容,可若加上她手中的这一筹码,二十人……足矣!
毕竟她就不是冲着打胜仗去的。
阴沉的天空下,黑云在不断聚集翻涌。山沟里有一队人马在静悄悄地前行。
草原的疾风强劲有力,吹在身上像皮鞭抽打,风声宛如呜咽,听得人心里发毛。
在这一队人马快要离去时,两侧的坡上缓缓露出一双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那一只队伍的背影。
乌恩其裹在盔甲里,目光始终落在山沟里。
她在看一个清瘦的背影,一身亮银盔很是醒目,肩宽背阔,后面跟着帅旗。
“那就是萧王吧?”队伍中有人窃窃私语。
是吗?乌恩其拧着眉。
就在这时,一直前进的队伍突然停下了,乌恩其眼皮一跳,立即收拢她带着的二十公主近骑,从反方向冲了下去。
同样是二三十人的骑兵队扑了个空,为首的小将肤色苍白,声音非常沙哑,遥遥对着乌恩其说:“很敏锐嘛。”
这人说话带着南边的口音,语调堪称温柔,却听得乌恩其心头猛跳。她握紧手中缰绳,冷冷道:“有这本事,来找我们几个人,不浪费吗?”
“自然不浪费,”那小将低声笑道,“能领军的女将,这一带怕是只有公主您,我也早想见识一下您这位草原上的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