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为师没有回来……”商砚书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路乘,像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路乘抬头看向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水尚未逼近,但那紧追不舍的浪涛声却如鬼魅一般在两人耳侧徘徊不散,容不得人有半刻的温存喘息。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商砚书突然哂然一笑:“反正无论最终去往何处,为师都不会丢下爱徒的。”
“等为师来接你。”他最后拥抱了一下路乘,用力到像是想要将彼此的骨血揉碎捏合在一起,而后转身离去,再不犹豫。
路乘独自站在高地的坡顶,看着商砚书所化的焰光远去,又如坠地的流星一样沉入万丈深的地底,他其实好像隐隐预见了什么,但他还是那般,木然地让自己抽离在外,不去探知,不去深想。
他会像一块石头一样立在这里,静待最后的结局到来。
路乘本来是这样以为的,可他安静站了片刻,突然又听到了人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他侧头看去,看到荒原的西部,有一群人影走近,密密麻麻如迁徙的蚁群。
他看到了剑宗的弟子,看到了被弟子们搀扶着伤重到走路都有些蹒跚的孟正平,看到其他仙门的人,还有一些跟随一起逃难的凡人。
想来他们也是如商砚书一样,在被黑水四处追捕围堵后,最终来到这仅有的尚未被吞没之地,这应该也是现今的所有幸存之人了,在白虎地眼与路麟决战时,仙门尚有上万的战力,但在此刻,算上那些凡人,也只有寥寥数百人。
他们不比商砚书,在黑水四方泛滥的眼下,法力大多受限,无法飞行,只能像凡人一样在地面上缓慢行走着,同时洞察力也不复以往,路乘注意到了他们,但尚未有人发现数十里外的山峰顶部站着一匹小白马。
路乘没有上前与他们打招呼,只默不作声地走到山峰背部,众人看不到的阴影处。
他不敢面对众人的视线,不敢听到他们的声音,即便他们可能并未那样怪罪他,但他还是不敢。
他像抹不敢见光的幽魂,把自己缩在黑暗的地方,藏起来。
但也许是巧合,他们行进的路线恰好经过路乘附近,即便他不想听,众人的对话声还是由远及近地传来。
“前面就是苍龙地眼了。”一道陌生的声音说。
“掌门,苍龙地眼果真未被冲破,说明百年前的封印尚还完好!”卢新洲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
“往那里去,或许可以……或许可以……”孟正平虚弱的声音也振奋了一些,周围跋涉了数日的众人也是同样。
犹如在绝境中窥见了一线的希望,他们疲惫不堪的身体中再次注入了一股向前的动力,众人加快脚步,往地眼的位置迈进。
很快,他们离开了路乘所在的山坡附近,说话声再次远去,路乘躲在石缝后,悄悄地看着他们。
他猜到他们的办法应该跟商砚书类似,都是去借助那道路麟百年前留下的封印之力,可是……留下这道封印的主人都被阴翳所吞噬了,光音天经也已寂灭,这道封印又如何能对抗汹涌而来的苦海呢?
他们尚不知商砚书已经先行前往,只怀揣着一线的盲目希望,飞蛾扑火地投向那唯一的光亮。
路乘倒是知道,劫火加上封印的力量,似乎可以一试,然而……他看向远方的天空,现在是白天,天穹却灰暗一片,波涛的怒涌声遥遥传来。
末日之下,真的会有救赎吗?
遥远的地层之下,商砚书擦掉唇畔的血迹,劫火在体内躁动不休,五脏仿若在烈火中炙烤,焚身的剧痛遍布全身,他却好似浑不在意般,只紧盯着眼前的金色光符,眸中闪动兴奋的神采。
果然没错……果然没错……这道封印是百年前的路麟所布,那时他的光音天经尚且完整,因而,他在此地留下的也同样是完整的光音天经力量,虽然不如之前众人费了大力气收集的残卷,但只要是一线的光,一线的希望,或许就可以……或许就可以……
商砚书向前伸手,想要把这缕光带回,带到地面上,带给路乘……然而,他将手指伸到光符中,所感受到的却并非路乘曾经使用光音天经时那种温暖普度的力量,光符竟显出一丝黏腻的触感,像是阴冷的蛇,攀爬而上。
商砚书眉宇一簇,立刻想要抽手后退,但光符却已经在转瞬间爬上他的四肢,将他禁锢在原地。
“你也会信这种东西。”黑暗中,一道冰冷的带着些许讥嘲的嗓音响起。
而在这道嗓音响起之后,商砚书抬眸再看,便发现此地至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光符,只有粘稠的阴翳,如结网的蛛丝,遍布洞窟四处。
其中一道阴翳突然扭曲蠕动,向上耸起,到达成人高的身形后,又渐渐化出身形脸孔。
路麟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居高临下:“你对他的感情,确实超乎我的想象。”
“也超乎我自己的想象。”意识到此地陷阱的始末后,商砚书的态度反倒再次松散起来,他微笑道,“说来还要多谢你,你一手养育了他,又将他带至我面前,对了,你到底算是他的什么呢?父亲?哥哥?”
路麟冷冷地看着他,并不搭话。
“你自称哥哥,那就还是算作哥哥吧。”商砚书自言自语,“不过你既已经舍弃了他,这哥哥,应该也不算数了吧?”
说起此事,他竟好似无比畅快般,若非双手被阴翳缚住,简直还想击掌而庆,因为如此,路乘便是独属他一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