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孔是……方夫人?!”郭朝阳虽没有直接见过方夫人,却隔着屏风见过其身形,而在这一众阴魂中,女子面孔的寥寥无几,就这一个最为相似。
而与方夫人缠斗的,赫然正是方道文,不,不应该说是缠斗,应该说是单方面的撕咬吞吃,不知道是因为方夫人是孕育邪祟的母体,是以苦恨尤为深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阴魂竟是比身为修士的方道文更强些,方道文很快被她撕碎吞下,她的阴魂随之变得更加凝实,浑噩的脸孔上突然有了神采,她好似在这一瞬恢复了些许理智,也在这一瞬明白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她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凄惶嗓音哀叫道:“何以负我?何以负我——?!”
她突然又低低呢喃:“我之一生,苦——好苦啊——”
“好苦啊——”无数盘飞的阴魂一齐出声,重重叠叠,苦意深重如山海,声音浩大如洪流。
下一刻,方夫人发出一声凄厉尖叫,铺天盖地的黑气同时开始翻涌,犹如狂风龙卷一般将所有阴魂卷入其中,随后,黑气不断扭动,凝聚出一张巨大无比的狰狞鬼面。
“滴答”一声,鬼面空洞的眼窝处突然流出一行黑色粘稠的液体,犹如泪水,落至地面,那是无数枉死冤魂凝聚的悲苦与绝望,其浓烈到化作液态,朝四方蔓延流淌。
“糟了!它竟然翳化了?!”郭朝阳杜子衡神色同时大变,虽然这液态黑水表现得并不如之前的黑雾狰狞张狂,它也并未有很强的攻击性,只静静流淌,可两人的惊惧却比之前见到邪祟进境到元婴期时更甚百倍,因为元婴期他们尚可以以师长的剑符应对,可是阴翳化后,却是万法禁绝,再难奈何了!
剑能斩断生灵邪物,却斩不断众生绵绵不绝的悲苦,而这种黑色液体状的阴翳,便是世间最为极致的苦痛的集合!
鬼面的身体开始溶解,它原本是虚幻的气雾状,可在流下那行泪后,它便也随之凝聚为液态,黑水不断流淌,其状粘稠,肮脏得有如泥污。
“走!回师门求援!”郭朝阳原本还想凭自己和杜子衡一起把这邪祟解决掉,此刻却是再无这个心思,无论这邪祟之前修为如何,阴翳化后,就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他冲站着未动的杜子衡叫道:“别犹豫了!趁着其还未泛滥,或还可以让师尊他们来处理解决,否则一但泛滥成海,整片北方大地就全完了!”
“我知道!”杜子衡何尝不知道这些?他不动只是因为路乘,在邪祟翳化后,那围困住他们的阴魂便都消失了,路乘似乎是觉得有了机会,便想离开这里,去找他师父。
“跟我们一起走!回头再找……别动!快回来!”杜子衡想叫上路乘一起,却见路乘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而在他前方,正有一股粘稠阴翳在缓缓流淌。
路乘见到这拦路的阴翳,愣了愣,他听到了杜子衡的声音,却又隐隐感觉到,商砚书似乎就在前方的宅院中,他眉目压紧,现出一抹少有的坚定,在杜子衡“不能碰!阴翳会把你吞噬的!”的喊声响起的同时,他也一步跨入了这脏污黑水中。
“糟了……”杜子衡郭朝阳两人眼看着黑水立刻犹如绞获猎物的蛇,黏腻地沿着路乘的身体攀缠而上,很快,他已完全被阴翳包裹。
犹如骤然坠入一片由悲苦组成的大海,路乘的眼前现出无数幻境,耳边响起无数声响,他看到无数个人,被邪祟所害,枉死无辜之人,打更的更夫,夜间赶路的行商,满心爱意却所托非人的女子,他们沉浮于黑水之中,以其极致的悲苦,不断往下拉扯着路乘。
他一个踉跄,犹如溺水窒息一般,几乎就要被这沉重的苦痛吞没,但下一刻,路乘闭上眼,喃喃念道:“我此法门……”
他声音很轻,却又好像无比宏大,霎时间,一切的幻境声响都如被风卷起的雪尘,顷刻间离他远去。
“没救了,快走!”郭朝阳拉住仍想救援的杜子衡,想强行带对方离开,可一转头,却见阴翳已经蔓延到四面八方,挡住了他们所有去路。
剑阵仍在运转,可灵力光柱在元婴期邪祟的凶猛攻击下尚能勉强维持,在这缓缓流淌的阴翳面前,却好似纸糊,灵光破碎,往日强盛的剑招、道法皆在众生悲苦的洪流下消寂陨灭,两人此刻竟是连御剑都不能。
郭朝阳杜子衡二人背脊相抵,在这步步紧逼的黑暗绝境中,他们突然听到声响。
“我此法门……”
两人同时看过去,就见那已经完全将路乘包裹吞噬的阴翳突然开始扭曲变化,不知为何,它竟好似遇上了什么畏惧之物,在缓缓退去。
“救一切苦……”
路乘的身形重新露出,他闭着双目,抬起右手,轻声吟诵:“真实——”
“——不虚。”他睁开眼,眼底是澄澈灿烂的金色,好似日光下粼粼的水波,他的右手同时抬到高处,光如海潮样从掌心朝四方普照散射,宏大又轻柔,庄严又肃穆。
“这是……”郭朝阳杜子衡两人不敢置信地环顾四周,本该万法不能奈何的阴翳竟是在这光芒照射下不断蜷缩退去,而光愈加盛大,他们隐隐好像还在其中看见了字符,玄妙无比,难以辨认,光符连接成段,在空中轻柔飞舞,犹如随风飘动的经幡,也犹如绽开的莲瓣,以其无上伟力,一重重向四方温柔席卷。
“光音天经……”商砚书从书房中远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果然是光音天经……”
阴翳本已蔓延到方府四处,但此刻在光照下不断萎缩,竟是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鬼面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