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菀娘如此伤心,朱氏担心她心绪起伏过大伤及胎儿,连忙起身,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好生安抚道:“菀娘莫忧,菀娘莫忧!你既嫁来,便与我亲女无异只管在家好好养着,以后孩子出生,可还得靠你呢!”
周父也劝了句:“菀娘宽心,妇人有孕最忌多思,这几日多叫晴儿陪陪你。至于那不孝子——哼!他若从此不回便罢,若敢回来,我必要抄棍子打断他的腿!”
菀娘哭得哀哀切切,宁和坐在一旁真是呆得坐立难安,本就大热的天,硬生生是坐出了一头的汗。
她虽是个外人,但因本身是女子没那么多避讳,从前也曾见过这位菀娘几次,知她本家姓杨,是位温婉贤淑女子。
好在周父也知道在客人这么哭哭啼啼多有尴尬,非是待客之道,很快便让朱氏带着菀娘到后堂里去了。
等人走了,周父叹了口气,对宁和道:“叫宁举人见笑了。”
“无碍,无碍。”宁和忙道,“是和当时未能劝住周兄,愧之甚矣。”
周父摇头:“非你之过,我那二子是何脾性,我这做父亲的再清楚不过。一犯起犟来,便是十头牛也拉他不住。”
说完,又问道:“当时是何情形,宁举人可与我详细说说?”
宁和自然是要答的。只见她手持茶盏稍作回忆,便细细说来:“从秋闱落幕之后,我与周兄二人在州城停留数日,只等官衙放榜。我因是女子,少得诸位同年邀请。且我生性喜静,不爱往那些个酒宴之地。反之周兄性情拓达豪爽,招人喜爱,结识不少新友,日日是邀约不断,朝出暮归、饮酒赴宴。”
“待到放榜那日,周兄……名落孙山,许是心情郁郁,过午便与人出去喝酒。等至天将暮时分,我正在院中读书,忽有个书童打扮的童儿前来传话,说是周兄与人在酒楼打了起来,事情将要闹大,叫我速速赶去。”
又是酗酒又是斗殴,周父听得已是眉头紧锁,攥着茶杯的五指收得紧紧的,显是怒极。若是周生人在眼前,想必是少不得要挨上一顿好打。
“我听闻此事自然心中焦急,即刻便随那童儿去了。”说着,宁和露出个有些无奈的苦笑:“然去了方知,周兄与他那几位友人所在,正是州城最大酒楼之一的洪福楼。楼中每日达官显贵出入、四方客商云集,宁和不过一小小举人,哪又能起得了什么用处?我到时堂中已乱,处处桌椅倾覆、杯盘横飞,花了许久才找到周兄……唉,他不知怎地招惹了位身着团花紫袍的锦衣公子,叫那公子所带的几个仆从堵在墙角拳打脚踢,我上去救他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得一路过道人相助,我二人这才得以脱身。”
周父问:“便是带走犬子那老道?”
“正是。”宁和道,“那道人须发飘然,法术精妙,先以障眼之法叫那公子仆从们寻我等不得,又以穿墙之术领我二人脱身而去,神乎其技,非凡人也。老道自说名为金煌真人,乃金虚派长老,此行乃是外出办事途径此地,又言观我与周兄神骨有异,皆非凡人,当有仙缘在身,便出手相助。随后道人要走,问我二人可愿随他而去。”
周父沉吟不语,倒是周大郎听得神色怔愣,忍不住出声道:“宁举人此言当真?这世上,竟真有那等仙人法术?”
“自是当真。”宁和郑重点头,神情里也有些感慨:“从前总以为神佛之说虽不至子虚乌有,却也是雾中花、水中月,飘渺方外之物。若非此回亲眼所见,亦不敢信。可见大千世界广袤无垠,我等凡人局限这方寸之地,不过沧海蜉蝣尔。”
周父以手抚须沉吟良久,缓缓道:“这么说,我儿是跟着此道寻仙去了。”
“正是。”宁和说:“那道人一问,周兄便立时说愿往。道人便将袖中一纸驴掷出,落地化为驴车一辆,领了周兄上车,那驴车便踏空而去。天幕沉沉,灯火莹莹,须臾便不见踪影。我与周兄,便也从此再未见过。”
宁和嗓音清正醇和,既无寻常女子之尖利,又无寻常男子之低哑,有如潺潺溪水、又似琴音沉沉,自然悦耳,叙事时极易引人细细倾听。她讲那当时情形,那神乎其神的仙人术法,生动之处,皆是周父等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叫二人不由随之陷入遐思,怀想那等玄奇景象。
而宁和自己此刻,也在回想这一路种种。
这一趟万里之途,她自觉受益良多。去时虽心怀忐忑,却也有几分踌躇志满、意气风发,一路历山匪、遭刁难、遇贵人、赴科场、逢仙人……不过数月时光,却好像走了有半辈子那么长。归来时,已有恍如隔世之感。从前自以为胸有沟壑,现在看来当真有如井底之蛙,浅薄得可笑。
思及此,宁和不由在心中叹道,真如古人所言:未远行,不知天地之大也。
却听周父忽然开口道:“宁举人方才说,那位道长之意,乃是你与犬子皆有仙缘,却不知为何举人未与犬子同去呢?”
随后,不等宁和答话,周父便又道:“若依宁举人所言,那位道长乃是位真正的神仙中人。寻仙一途超脱凡俗,举人既有那等仙缘,缘何不往啊?犬子家中父母妻子皆在,尚且愿往,举人家中却早已无亲无眷,难道便于那神仙之道便无一点向往之情么?老朽实在不解,故而有此一问,还请举人勿怪。”
宁和闻言稍作沉默,道:“不瞒伯父,仙途玄妙,和亦心向往之。然先母曾有教诲曰:凡有始,需有终;人无信,不可立。和虽已无亲眷,然村人养我、先生教我,与血脉亲人又有何异?道长问和可愿从他而去时,和言欲回乡面见父老,陈明去向,三跪九叩,谢恩作别。然道长言有要务在身,需急行,片刻也耽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