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听罢,只是抚抚她的发顶。杏娘懵懂,不知缘由。宁和却是懂得的。
她知道,菀娘是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望见了丈夫的影子。
因生来是女儿,杏娘从容貌上粗看其实与父亲周生并无多少相像之处。但若是熟悉之人,却能从眉眼间比出七分神似来。尤其那双眼睛,明亮跳脱,瞅人时灵动欢快,活脱脱就是周生少年时的模样。
宁和记得那时候。自己跟在周生身后踏进他家院子,一袭杏裙的杨菀娘迎出来,纤纤细步,粉面桃红,望向周生的双目秋水温柔。
周生说:“这是吾妻菀娘。”
少年夫妻,情意绵绵。
宁和还记得,周生曾给自己看过一篇自己写下的诗文,叫作《三月三与菀娘初见》,想是二人定情之作。
里头写:“春风杏花雨,秋千笛声拂。人面花相映,青雀寄枝归。”
想是他二人定情之作。
杨菀娘将女儿唤作杏娘。周生名叫周琛书。琛者,美玉也。她便给女儿取名为周玉。
她一辈子也没能忘掉周生,便顶着周家媳妇的名号过了一辈子。可一直到四年前葬进周家的坟地里,也没能等来她想等的那个人。
杏娘虽聪慧,然而自幼时起身边之人便无不呵护宠爱,叫她养得一副无忧无虑天真性情。这些东西,她是不懂的。
她不懂得母亲杨菀娘一生苦候,除此之外便是盼女儿嫁得良人,往后琴瑟和鸣、有所托付。她也不懂得祖母朱氏心中有愧,之所以在她还未至及笄之龄时就开始四处为她找寻夫婿,是因见菀娘缠绵病榻,恐有不好,想着叫菀娘见女儿出嫁,让她能了却了这桩心事。
也因为不懂,杏娘当初一听要自己嫁人,便抗拒得厉害,转头就躲到宁和这里,连家也不肯回了。朱氏没奈何,只得将此事暂且放过,压后再提。
可谁也没想到,才到第二年的春天,菀娘就去了。
杏娘回家了。守完三年孝期再出来,人就一下子稳重多了。只除了在宁和面前时,有时还能显出些从前那样的跳脱脾性来。
许是窗外蝉鸣太扰人,宁和发觉自己罕有地走神了。提笔时笔尖一顿,墨汁晕染开来,这页纸便用不成了。
宁和一怔,将纸抽出来看了看,索性搁笔不写了,起身慢慢踱出门去。
二十年间书院几经扩大,回廊临岸,已将这一小段清水河都囊括了在内。
此刻学子们都在上课,琅琅书声萦绕河畔。宁和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转身往书院后方的树林里走去。
林木森森,阻了几分炎炎暑气。宁和走进林中,左右转了转,出声唤道:“蟒兄?”
等了片刻,不见有动静。宁和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又是不在。
从前刚刚建起书院那阵,黑蟒还待在她家中。后来宁和每日早出晚归,有一天回来,忽然就发现黑蟒不见了。宁和觉得许是因自己招待不周,叫蟒兄着恼了,还兀自伤怀了一阵。
结果第二年,黑蟒突然又出现了。且不是在宁和家中,而是在岐山书院后边的一处树林子里。先是有学生说在林中见到了大蛇,报到宁和这里。她听了心有所感,走入林中四处呼唤一阵,果真等来了缓缓游出的黑蟒。
宁和不知道这蟒来此作甚,就像她当初也不清楚它为何跑来自己家中一样。她只觉得像忽然见了久别重逢的故友,心中十分欢喜。不过临走时,她也叮嘱了一番,叫它万不可伤人,最好也不要随意现身人前。
黑蟒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也不知听说没听,但此后确也再却没有传出过什么大蛇之闻了。
此后,宁和发现黑蟒也不是一直在这林中,比如冬天就总不见踪影,甚至偶尔还会彻底消失个年。
找不见蟒兄,宁和在林中漫步了一小会儿,也就回去了。此时已到了午膳时间,学子们结伴走在路上,见到宁和,都恭敬问声“山长好”。
宁和也微笑着点头致意。
如今的岐山书院早已是名满天下。虽然书院男女皆收的行事惹人诟病,在民间也是毁誉参半,然二十年间共出举人二百一十九、进士四十有七的成绩,却足以叫天下人瞠目。
于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渐渐有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不远万里奔赴而来,书院也随之一扩再扩。直至后来西河公主听闻,亲自来了一趟,出手阔绰捐银千两,几乎将整个书院重建了一番,还向宁和讨了个挂名院佐之职。此后,岐山书院之名更盛三分。
有人来,有人走,有人金榜题名,有人黯然失意。而宁和坐在这书院里,迎来送往。
少年时光已过,三十六岁的宁和容貌上与从前变化并不算大,只是笑起来时,眼角已渐渐生出了细小的纹路。
她以为自己会就这么度过这一生。终老岐山下,魂归清水河,也算好归处。
可这一切,却都在一个夏日的清晨里不复存在了。
天阴了。这不寻常。
宁和站在廊下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际,眉头皱起。狂风乱舞,将她身上衣衫吹得猎猎翻飞。
前一刻还是天光敞亮,不过眨眼功夫就变成了这副阴云压顶的架势,瞬息之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
按说夏日雷雨向来如此,风云变色一夕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也无甚稀奇。可这风中却连一丝雨气也无,刮到人脸上是干热的,似乎还带着点隐隐的麻痒感。
宁和听见附近几间教室里响起喧哗声,想是里头学生们见周遭忽暗,惊疑议论。宁和想着自己应当去看看,但她的双脚却仿佛定住似的,一动也动不得。